这会儿,蒋斜眼就趴在二楼窗台上,正漫无目的一通张望。远处,白天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城门和码头,现在都黑黢黢一片,就像是被罩上了一块硕大的黑布。窦家大院门口的路灯亮了,鹅黄色的灯光在黑夜里很是耀眼。花园里,方才被黑幕遮挡的花草都探出头,仿佛全都约好了要来观看灯光下飞蛾们的表演。
窦家大院是第一批安装电灯电话的豪宅,可以说是烛川电灯公司第一批客户。当时,和窦家同时使用电灯的,除了政府机关,还有几家和窦家差不多的大户。城里的莎莉文餐厅还有上河街的白玫瑰餐厅,也是在后来才装上电灯的。
在蒋斜眼昏昏欲睡的时候,窦家大院外头突然出现了一盏马灯,他一抬眼皮就看到了着乳白色长裙、穿棕色小皮靴,戴白色礼帽的窦璇回来了,他兴奋得像是同时闻到了四季花香,双手张扬地一通乱舞:“璇儿,你终于回来啦?”
窦璇一抬头,就看见了正要下楼的蒋斜眼,那厌恶就像是一群令人生厌的虫子要强行爬到身体上一般。她撅着嘴对窦天权道:“这事你可得处理好。”说完这话,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卧室,还关了门上了锁。
窦璇进了屋,蒋斜眼也气喘吁吁下了楼。他一通张望没看到窦璇,就斜楞着窦天权:“诶,我家窦璇呢?”
“你们不合适的。”若要照着窦天权平时的脾气,才难得搭理他呢。之所以回他的话,是觉得彼此之间的关系还得留点余地,说到底窦璇那家伙还看中人家的弟弟了嘛,以后还得做亲戚的。
“小子,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们怎么就不合适了?”晚餐的时候,蒋斜眼灌了自己不少酒,这个时候正处于微醺的兴奋中:“难不成我们蒋家养不起她?”
窦天权不想和他争执,手轻轻一扒拉,蒋斜眼就趔趄着让开道来,他则径直向父亲的卧室走了去。窦万臣刚经历了一轮咳嗽呕血的过程,夏姨给他喂了点药,现在好像没那么难受了,但还一直冒虚汗,贴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他年轻的时候就有胃病,一直给他看病的夏先生也说他是胃溃疡犯了。结合这些天的状况来看,他觉得不太像,因为有时候他老感觉一口气半天上不来。
“爸,”窦天权从未见过父亲那个样子,蔫蔫的好像不行了一样,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床前。
窦万臣睁开眼睛,冷冷看了他一眼,就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爸,对不起,”父亲的眼神让窦天权心里好一阵刺痛,相比之下,他宁愿被父亲揍一顿,骂一阵。显然,父亲对他是绝望了,连话都不愿说。他一把抓住父亲的手,道:“爸,以后我会听你话的。”
“莫和那唱戏的纠缠了,窦家不会娶这样的人做媳妇的。”
窦天权在床前跪了半天,父亲却丢下这么一句话出来。他急了,从怀里掏出了戒指和银票。银票是白杏这些年所有的积蓄,走的时候硬塞给他的,说是让他拿去把昌泰经营好。当时,他感动得说不出话,只得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才不至于辜负她的这番期望。他将两样东西捧到父亲眼前:“爸,我错了。可是,白姑娘她,您看,这银票上的钱是她全部的积蓄,她要我拿去把昌泰经营好。还有,这是我买给她的戒指,她不要。她说要我自己赚钱给她买。爸,白姑娘她很好的……”
在窦天权回家之前,窦万臣一直盘算着要好好教训这败家子一顿的,可这个时候他连说话的精神头都没有,于是晃了晃手指,示意窦天权出去,他想安静一下。
没料到儿子却顺势握住他的手,还将整个脸贴在上头,那种暖暖的感觉让他心颤。快二十岁的大小伙了,还是第一次和他如此亲密呢。窦万臣轻轻拍了拍窦天权的脸颊,眼眶不自不觉湿润了。孩子还年轻慢慢说教吧,他劝服了自己,这才道:“你先出去吧。”
“爸,您真打算让窦璇嫁给那蒋斜眼吗?”窦天权知道父亲状态不是太好,可窦璇正为这事着急呢,得先探探口风,要不然没法交代。
窦万臣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道:“他们是指腹为婚,你妈当年定下的。再说,蒋家和咱们家也算门当户对。”
“爸,不是蒋家不好,是蒋斜眼配不上我姐。”窦天权有点着急:“他长得难看就不说了,好赌可是出了名的,您就忍心让璇跟他?”
“我何尝不知?”窦万臣叹了口气:“虽然当年并没有指腹割衿的具体仪式,可做人就得一一口唾沫一颗钉,说出去的话就得算数的嘛。”
“其实嫁给蒋家也不是不可以,”窦天权试探道:“只要不嫁给蒋斜眼就行。”
“你啥意思?”
“蒋斜眼不是有个弟弟吗,就二哥那同学蒋信琳,前段时间来咱家那个?据我所知窦璇对他印象不错。要不,我去跟蒋老爷子商量商量,反正是做蒋家的媳妇,就别再较真和谁指腹为婚的事了,您看呢?”
“这样行吗?”窦万臣对蒋信琳印象不错,这小伙长得仪表堂堂,还很有礼貌。比起蒋斜眼来,当然是强了不止多少倍。
“这事交给我。”窦天权贴心地替父亲掖了掖被子:“等我消息。”
“那,说话委婉点。”别说窦璇不喜欢蒋斜眼,窦万臣也看不上。他原本以为蒋家有自知自明,彼此把当年那话当个玩笑,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十几年都没提过这事,蒋家冷不丁就上门提亲,弄得他是毫无准备。既然人家当真,他也只能咬着牙把这事当真事办。但他那女儿性子烈,他比谁都清楚,也担心会逼出个好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