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特,樊弑,玛玎,是分散在东方大陆之间的三座森林,其具体地点远离人迹,不为外界世人所知,是“通明”等级以上巫女们的主要集散地。
巫女等级大体上可区分为“镇灵”、“通明”和“转生”三重境界,这一修炼体系广为天下人深恶痛绝,具体因由其来有自,一是每个巫女都需要经历一段漫长的岁月来食人饮血,用以满足自身的生存与修炼所需;二是如此臭名昭著的邪道修炼术法,从诞生之初便注定会与世间人成为你死我活的对立两面,正所谓虎无伤人意,人存害虎心,即使一个巫女处在并不需要猎取血食的阶段,只要她在人前露了根底,人类与巫女双方总会爆发不死不休的一场杀戮,因而杀或被杀是巫女与世人之间唯一的相处之道。
不论是修习东方奇异术或是西方魔法,往往都需要很高的天赋与感悟能力,这份先天条件说来简单,实际上却是一道高山般无法逾越的门槛,九成过半的人会被拦在门墙之外,余下那半成不到的人中,大半也总会被方方面面的因素所局限,碌碌一生而求索不到进身之阶。
有人若是想修习巫术化身巫女,则几乎不需要任何先天禀赋,只须有足够运气,遇到一位最低等的“镇灵”级别巫女帮忙引路,就能毫无阻碍的堕入邪道,但这也意味着这个人彻底抛弃了做人的资格。
同样满足了人类对于驾驭自然力量与生命延续的渴求,只是巫女一途所选择的道路血腥无比,野蛮至极。被道德礼法所约束的芸芸众生,万难接受那种同类相食的残忍行径,不论是东方世界还是西方文明,甚至是尚未开化的蒙昧蛮荒,对于食人饮血之辈都是发乎于本能的排斥与厌憎。由古至今,人类的历史上写满了同类相残,历朝历代更替变迁的方式都是争斗杀伐,一部部史书上的字里行间都浸染着血液,人类是这天地之间最最好杀成性的生灵,然而却依旧不能淡然面对“吃人”这个字眼儿。
樊弑之森,月半已过,绵延无尽的苍茫松林间一片静默。
流云从风,来去萧索,一弯月华皎皎如银,点亮了漫天星海。
倏尔,几个身影在林中隐现,不徐不缓的穿行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松之间。这一行中,有四个衣衫褴褛的男女,纷纷背着包裹扛着木箱,行动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木偶般迟缓向前,而走在最前方引路的,却是一头体态矫健毛色艳丽的花豹。
花豹姿态懒散,行进中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低鸣,它看着天空眯细了双眼,似乎是觉得今晚的月色格外怡人。
四人一豹大约行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漆黑的松林深处便出现了火光,那是建在林中的偌大一片屋宅,时至冬初,夜晚的林地间寒凉无比,那幢大屋炊烟袅袅,楼上楼下的门窗向外散发着昏黄的暖光。
四个衣衫褴褛的男女停下脚步原地站定,花豹来到门前,蜷起爪子轻叩门扉,可过了半晌,却也不见有人出来应门。花豹抬起鼻子,认真的在空气中嗅了嗅,似乎闻到了一些古怪的味道。
它抓起门上的铜环再次敲了两下,片刻之后,大屋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木门无声的打开来,一个腰系围裙头戴围巾的高挑青年探出了头,青年先是在自己视线等高的范围内寻望了一圈,然后低下头去,才看到了门前的豹子。
“你找谁?”青年皱起眉毛,面带不愉的对它问道。看上去他现在的心情并不怎么好,而且也没有半点准备让花豹进门的打算。
“你是谁?”花豹歪着头,以略带魅惑的女子嗓音对青年问道,“嫦安呢?难道这金古屋易主了?”
“你是来易货的吧,过两天再来,金古屋停业整顿了!”青年仍是紧皱着眉头,但讲话的语气明显有了缓和,他在说话间从身后口袋掏出一张薄木片,那张木片被打磨得方正光滑,上面还写满了工整的文字,青年用双手捏着木片,很是恭敬的递到花豹的面前,“金古屋从今以后更名为好来屋了,我是好来屋的行政主管,这是我的名片,以后药品交易、矿石搜集、人口贩卖,汤剂配比试验和巫术交流等业务我们好来屋都可以承办,专业打造品牌,信誉决定发展,一切问题只要交给好来屋都能得到最满意的结果,如果您有兴趣办理个会员的话,所有的业务费用终生享受九五折优惠,另外您将来要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突破了‘通明’境界步入‘转生’的话,我们好来屋还将免费赠送一套为您量身打造的形象设计,保证让您的气质雍容华贵而又不失清新脱俗,于茫茫人海中遗世而立,独领风骚!”
看着递上来的薄木片,花豹发乎本能的向后弓起身子,但也并未作出任何示警的举动出来。
“滚你娘的风骚!”
大屋中传来一个苍老妇人的咒骂声,然后一个海碗大小的陶土坛子从里面飞了出来,直接砸向青年人的后脑海。
身形高挑的青年看也不看,侧了下头,十分精准的避开了身后飞来的坛子,并且还能将那只坛子稳稳的接在手里。他将坛子夹在腋下,皱着眉头转身对着大屋中喊道:“死老太婆我警告你,但凡说话做事都要讲究个分寸,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好来屋的产业,你要是恶意毁损,将来可是要在你的丧葬费里扣除的!”
青年的话音还未落,大屋中便伸出一只硕大无伦的兽爪,直接将青年的身体扑倒在门前的地上。
花豹“咕噜”一声低吼,它身后的那四个人得到指令般的向一旁闪避开了两步。
青年被扑倒后就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他从口袋里掏出折了半截的木梳,理了理因头巾掉落而散乱开的头发,然后他抬起一根指头左右摇晃着说道:“不懂分寸,暴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只能说明你这个人有多么的无能,就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妥善管理,你个死老太婆!”
由屋中伸出来的那只巨大兽爪忽而化作了岩石般的质地,兽爪五指紧握,形如一只巨大的石锤,轰的一下砸落在了青年的身体上,青年的身影完全被岩石兽爪所覆盖,只留下两手两脚露在外面抽搐个不停。
花豹歪过头,盯着兽爪之下那痉挛般的手脚大声说道:“嫦安,这到底是什么人?”
岩石兽爪缩回了屋里,一个年纪老迈的驼背妇人拄着拐杖走出门来,她看了看那负重的四个男女,然后对花豹说道:“进来说话!”
花豹瞥了一眼地面上被夯砸得四分五裂的青年,它舔舔嘴唇,走进大屋中说道:“你金古屋真的要更名了不成?好来屋,听着也还不错!”
“别听那赔钱货满口胡说,想改我金古屋的字号,我死了都别想!”
被称作嫦安的苍老妇人将花豹一众引进了大屋,挥了挥手,示意那四人可以将身上背负的东西放在屋内中央的那片空地上。
大屋中灯烛通亮,四下里挤挤挨挨的放置满了各色杂物,从纷繁的草药矿物到种种古怪的金石器具不一而足,有的木架上挂着一串串风干的鸟喙或爪子,有的坛坛罐罐里则浸泡着大大小小的眼球以及来源不明的肚肠内脏,除此之外,屋中还有许多被禁锢着的爬虫飞鸟,一个个半透明的琥珀大缸里还养着行色各异的游鱼和蛇兽,大屋最深处的那一侧是个锈蚀严重的囚笼,里面关着十余个神色迷离眼神空洞的女人,每一个都衣裙脏破,被锈迹斑斑的镣铐锁着手脚。
大屋的正中位置有一口铜炉沸鼎,鼎下并无明火,但铜鼎中熬炼着的一锅药汤却沸腾不止。
花豹趴伏在靠着窗边的羊皮毡毯上,呲起满口獠牙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舔着嘴唇说道:“嫦安,门外那个到底是什么人?”
嫦安手住拐杖,另一只手摸索着铜鼎滚热的边沿,对着花豹露出一丝苦笑说道:“你不妨来猜猜看。”
花豹舔着爪子眯起双眼,娇滴滴的说道:“莫不是你为了排遣孤单寂寞,施术迷来的男伴?你眼光不错,那小子模样长得还真是俊俏。”
嫦安仍是苦笑着不发一语。
“不是吗?”花豹转了转眼睛,继续说道,“难道是谁寄存在你这里的皮囊不成?”
嫦安抿起嘴角摇了摇头。
“又不是?”花豹抖抖耳朵说道,“那就是你化生出来的身外身了,这总不会错吧!”
嫦安摇头叹息说道:“舞绫啊舞绫,你还真是看得起我,身外化身是你我这等境界就能炼成的吗?”
这时候,门外那个被砸得肠穿肚烂的青年已经走进了屋子,他的身体看上去完好如初,丝毫也没有受到过任何损伤的迹象,只是身上的衣服已经七零八落,不仅残破严重,而且还染满了黑血。
“死老太婆没个分寸,和你说过多少回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青年脱下破烂不堪的衣裳,擦净了前胸后背的黑血,然后将那团衣物丢在一旁,从门边的柜子里取出换洗用的短衫来,一件件穿在身上。
名为舞绫的花豹盯着青年裸露的身躯看了很久,它的尾巴不安分的摆来摆去,双眼也眯成了一个媚态横生的弧度。那青年人长得五官俊秀,身材看起来瘦削高挑,可脱了衣服才能发现他那身精练的肌肉有多么饱满,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抛了光的金属,尤其是那腹间棱角分明的两排肌肉,就像排列紧凑的八颗圆石,叫人看了就会一阵阵的心痒难搔,恨不能扑上去亲手抚摸一番才好。
“怎么,动情了?”嫦安不知何时凑近了花豹舞绫,凑在它的耳畔低声说道。
舞绫缩了下头,下意识的转过耳朵,然后对着嫦安露出一个十分拟人的笑容来,它舒展着自己的爪子对嫦安说道:“动情了又能如何?我入主了这副身躯,就是把天下最好的男人都送到我面前来,我又能怎样?”
“这小子模样挺好,身子骨更是没话说,你现在虽然还不能用,可带在身边不时拿来看看也算是养眼得紧了。怎么样,真有兴趣的话,他就全当做这次易货的添头白送给你。”嫦安语声轻缓的对舞绫说道。
舞绫望着对方坚定的双眸笑了起来,那副笑容让它看上去就像是个妩媚多情的女人一般。“嫦安,对我使用这种程度的迷幻术来蛊惑我,你不厚道!”
嫦安被窥破了术法,脸上神色也未表现出任何尴尬,她稍稍转过身去,对着换好了衣服的青年说道:“你去把舞绫带来的那些晶矿清点一下,然后分类储藏起来。”
“你说啥?你当你是谁啊死老太婆,我欠你钱吗?”青年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嫦安这次倒是一点也没有生气,反倒笑呵呵的对他说道:“咱们好来屋的发展还要靠你啊,莫主管!”
青年的面目表情在一瞬之间就从苦大仇深转换成了心花怒放,至始至终都皱着的眉头也终于舒展了开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就像两个月牙,白净的脸庞上还泛起了淡淡的一层红晕。
“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么简单的小事也要让我亲自动手。”青年压抑着自己欢欣雀跃的情绪,为了看上去显得更严肃些,他尽力让自己板起脸来,“既然你把话都说道这种程度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帮你一下好了,放心,我最有分寸。”
然后青年人就开始干脆利落的工作了起来,认真的将那两箱矿石划类分档称重封存,然后又开始清理那两包裹的异兽骨骼和羽毛,就连上面干涸的血液与固化的髓质也做了耐心的收集。期间他还腾出功夫来为嫦安和舞绫泡了壶浓茶,削了几个有雕花的水果摆盘。这些事他都做的井井有条,除此之外,他还在工作的间隙里为那四个男女的褴褛衣裳上补了几个补丁,虽然看上去那些衣衫仍旧是残破不堪,但也不至于像从前那样难以遮羞蔽体。
一切处理妥善,青年人便将封存好的那些资材放上小推车,送入了地下的仓库里。
花豹舞绫低头啜了口浓茶,茶水端给它之前就被青年细心的吹凉了,所以不至于烫伤到它敏感的舌头。
“嫦安,这俊俏的小子究竟是谁?难道,是你选的学徒?”舞绫趴伏在羊皮毡毯上,慵懒的伸展着躯体,不管是神态还是声音,它都像一个傲慢的贵妇人。
“你觉得他怎么样?”嫦安坐在木椅上吃着水果,其实她根本感受不到水果的滋味,只是这样的举动能让她感觉自己更像个人类。
“长得漂亮,人又能干,只可惜脑子有问题。”
“他的脑子没问题,只不过,现在是他回复清醒的阶段,思维能力有限,所以整个人就显得幼稚了些。”
“他究竟是谁?我看他既不像人,却也更不像个巫女,我是否该问,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嫦安抹抹手指微笑起来,打消了继续卖关子的念头,她看着舞绫说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他和你带来那四个人是一样的。”
舞绫惊讶的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问道:“你是说,他是个尸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