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管时令,鸟鸣报农时。作为二十四节气的最后一站,却不是最冷的一天,但可能是风最大的一天。母亲中午陪祖父吃过饭后,把父亲留在那里陪祖父打牌,自己却不顾劝阻,执意让我开车带她到娘山走一遭。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和平市确实靠着太行山的一个分支,过去每逢战火纷飞,人们都自发躲进山里避难,就好象闯祸的孩子回家钻进母亲的怀抱。而别的城市也有自己的娘山,比如吕梁山就是吕梁市的娘山,绵山是介休市的娘山等等。娘山其实也有自己的名字,叫老君山,但提起老君,名气更大的却是福建省清源山的老君石像和洛阳的老君山,娘山更像是一个重名的无名小卒。
娘山如今也学着搞旅游开发,修建了一条新路从山脚直通山顶。山顶上除了一座没什么来历的寺庙,再也看不到什么新鲜的景致,倒是庙后的果树,结出的果子异常甜美。可惜我们上来的这个时节,把好东西都错过了。
母亲穿着羽绒服、戴着口罩、系着围巾,即便如此,也很担心山上的风从她的脑门灌进身体里。山上的风不比山下,没有树木和高楼的阻挡,来的肆意,走的洒脱。人如果长得受力面积再大一点,说不定也会变作断线的风筝被带走。而母亲在重重包裹之下,最大的困难就是本来就没什么力气的声音,总是被风轻易的带走。我不得不贴的她很近很近,才能让她不再浪费力气。
“你看看这景色好不好?”母亲的声音和家里的抽油烟机风声类似,但我还是勉强接收到了。
或许母亲专程选这天上来,就是为了让风把云吹散,让整个和平市暴露在清澈的天空下。虽然和平一年也不会有几天雾霾,但是每每在市里跑一天,回到家用洁白的卫生纸擦脸,总是会沾上不少黑灰色的颗粒。
“妈,再好能有多好,又不是什么国家级景区。”
“肯定和那些比差远了,但是在这里能看见你爷爷家,能看见咱家,也能看见你家。”顺着母亲被包裹在棉手套的手指引,我确实看到了那三栋形态各异的楼房。虽然只是朦胧中一个架子,但足以让熟悉的人明确的分辨。
“看这些干嘛,没什么意思。行了妈,看看就回车里吧,风大。想看的话坐在车里也凑合能看。”我拉着母亲向车里走,母亲却没有拒绝,虽然目光始终对着远方,但是脚下还是很顺从的。
车子的火我一直没熄,空调虽然吹出一点机械的味道,但温暖始终更重要一点。母亲对着窗外,缓缓把围巾拽到脖子里,拿掉口罩对我慢慢说:“如果把妈妈葬在这里,你觉得好不好?”
“说啥呢!”我第一次用教训孩子不容辩解的语气对母亲大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激动,把自己学过的医学知识回想了一遍也找不到理由,或许这就是埋藏在基因里的炸弹,不单有癌,还有爱。
“你不要激动,你听妈妈说。你是学医的,应该对生死能够看开,这也是为什么妈妈跟你说而不是跟你爸爸说。”母亲摘下手套,似乎只有两手在一起搓起来才会觉得温暖。“我不想像你奶奶那样,走的时候匆匆留下几句话,很多事都交代不清楚。妈妈不会放弃治疗,只是想在我还清醒的时候,把很多事都安排妥当,你能理解吗?”
母亲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隔着皮革我也能感受到温度,那是一种渐渐冷却的体温,勉强的燃烧着。我尽量控制着泪腺,让它们坚强一点,在坚强一点。我不住的对着自己的内心说,有的人就是这样,一定要让她完成心愿,才能死心塌地的配合治疗。我压制了另一个声音,不让它蹦出一个字,虽然我清楚那个声音要说什么。
“你忘了当初奶奶下葬的时候,爷爷说了,不回老家就是希望咱们这一小家子葬在一起。您独立出来,您舍得吗?还是让我和我爸都随您出来。”可如果这里真的按照旅游的规划,肯定是不允许有人下葬的,总不能百年之后被挫骨扬灰吧。
“我当然知道,但是你奶奶的陵园在另一头,位置又底,我怕看不见你和孩子。要不你和你爸从我的骨灰里抓一把出来,把我洒在这山顶,我想看着莲芯长大。”母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让泪水流进了手套。而我看着米黄色的车顶,把泪水当作眼药水来用。
“回去吧,别跟你爸说,让我再想想。”母亲用口罩和围巾堵住了嘴,闭上眼睛,对窗外变得不理不睬。
当我把母亲送回了家,父亲又让我去接他。没办法,谁让他中午喝了不少酒,现在已经不是酒驾能够靠交警队的电话保释的年代了。我的手机一直在口袋里嗡嗡响,我知道是刘一,但此刻我只想静一静,别的事都先放在一边吧。人究竟能不能冷静的面对生死?此刻的母亲究竟是大彻大悟还是绝望到底?我不知道,但是希望他知道。
看着父亲满脸愉快的向姑姑和姑父告别,我就知道他一定又赢了不少。但是钻进车里,他的酒气却未能被风带走。“走,回家!今天可把你姑父干翻了,他打什么我糊什么,真是有意思!可怜你爷爷和姑姑了,被你姑父拖累惨了。你姑父也是,这点事情还生气,我可不让你爷爷生气,干脆提前散场了。”
“哦,赢了不少?”我其实没兴趣知道,但随口还是问了。
“没有,我还能赢你爷爷的钱?走的时候悄悄都给你爷爷放下了,让他没事的时候,自己买点吃的、喝的。那个,反正这几天你也不上班,改天去超市,给孩子买点东西,顺便给你爷爷买点吃的,老年人肠胃不好,买点好消化的,什么威化饼啊、巧克力之类的。你妈没事吧?下午带她溜达了几圈?都去哪了?”
车子安静的靠在路边,我一五一十的将母亲的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父亲。
父亲耐心的听完,问我:“你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在我的头撞上车窗后才响起,脸上犹如被铁刷子划过一般疼痛。可我没有怨恨,只是把手伸进口袋,将还在震动的手机关机。然后把口袋里的一包纸巾递给父亲,让他擦拭不受控制的泪水。多少年了,父亲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哭。
“啪”又是一掌,父亲打掉了我的手,任由纸巾掉在泥泞的脚垫上。“混帐东西!二百五!王八蛋!你怎么能让你妈有那种想法呢?啊!这种话怎么能让你妈说出口呢?啊!你妈把你养这么大真是白瞎了!混帐!简直混帐!”
我低着头坐在车里,听着父亲的怒号。我不认为他是在打我,他只是向苍天控诉一般。毕竟父亲和母亲一生从未作恶,为何会有这样的遭遇?就算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但是俗话说祸不及子女,我们前世的孽,为何要今世还?如果上天有德,为何不让过去的都过去,为何不让现世报,何苦为难我们?
“咚、咚、咚!”父亲捶着玻璃,闷闷的声音就如同他沉闷的心跳,如今在一条死胡同里越走越远。或许他也明白,母亲说那样的话,不应该是我的责任,但是我是他的儿子,我应该受这两巴掌。如果放在几年前,我或许已经弃车而逃,而此刻,我决定默默的陪着这个不让自己崩溃的可怜男人。人生三大悲,早年丧母,中年丧偶,晚年丧子,父亲已经碰到了一件半,实在不能再为难他了。
大概过去了三分钟,又或者十分钟,我不知道,窗外的公交车也在冰天雪地里不再遵守时刻。父亲渐渐收敛了心神,“疼不疼?”
我摇摇头,不想说话。嘴里咸涩的味道还在,我担心开口说话会暴露痕迹。
“对不起,原谅爸爸。”父亲深吸一口气,我听到鼻涕和空气的摩擦。“回吧,回去我和你妈好好说吧。那个饮料,买上了没有?”
我点点头,“过几天到。”
“对,这就好,让你妈使劲提要求,然后咱们慢慢满足她,让她一直有劲提要求,咱们就能一直给她打强心针。这也是个办法,你说不是?”
我不置可否,把注意力集中在路上。直到把父亲送到楼下,父亲也没再多看我一眼。我拿出手机,开机后,除了八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信息让我心痛:“为什么不接电话?还关机?孩子发烧,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