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陈春刚刚离开之后,韩信就有些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不该忍受这样的屈辱,他觉得自己刚才应该一剑杀了陈春。他右手紧紧握住剑柄,青筋暴露,但是迟迟没有拔出剑,只是目送着陈春离开。
韩信深吸了一口气,仰头上望,只觉得阳光太过刺眼。
突然之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他赶忙快步离开方才驻足的地方,不再留恋,同时强迫着自己不要再回忆方才那一幕。
肚子里很饿,他现在满脑子就想着去找些食物。
可是他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家里的米缸更是空空如也,早就蛛丝暗结。
清晨的风有些料峭,阳光虽然刺眼,却没有一点点温度。百信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大家走在街道上都在使劲把已经褴褛不堪的衣服缩得更紧一些。但韩信却出了一头的汗,不知道究竟是热的,还是躁的。
他茫然的走着,心里确实什么也没有想。
他只觉得背后出了鸡皮疙瘩,又仿佛是衣背上生出了小刺,那些小刺在不停地往他的皮肤里刺去,一次次触动他的心神,让他觉得难受无比。
他伸手挠了挠,却发现无济于事。
等着再次抬头的时候,他发现已经离开了南昌县城,出现在了苏亭长家门口。
苏茂是南昌县葫芦村的一个小亭长,跟韩信十分熟识。韩信一直把苏茂当做是掏心窝子的好朋友,只有在苏茂面前,他才会说出一些心里话。
寻常人只知道他韩信腰配长剑,以为他是一个好勇斗狠的游侠儿。韩信心中冷笑,自己怎么可能是那种不学无术只知道混日子的家伙?他引以为傲的从来不是自己腰间的剑,而是自己心中豪情无限的抱负。
他不止一次跟苏茂讲过秦国不堪持久的原因,也讲过日后必然会有无数英雄奋起反抗秦国的可能性。这些话韩信不敢乱讲。他并不是害怕说出这些话之后被人通知了官府,自己身陷于牢狱不得自由,他只是厌恶那些根本不懂他的人无情的嘲笑。
苏茂却对韩信的话深信不疑,以为韩信是一个英雄人物,日后一定会有了不得的造化。
韩信看到那三间茅草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知道今天难免要再次来蹭饭了。
韩信的日子过得一直很凄苦,他对自己日后的大造化深信不疑,笃定自己是一个干大事儿的人。因此他不屑于下地耕作,更不愿意做其他的苦力活。身无一技之长,心中的抱负也填不饱肚子。这种情况下,蹭吃蹭喝是难免的。只不过蹭吃蹭喝这种事情,一次两次还好说,次数多了,时间长了,自然会使得人反感。韩信许多朋友都因为他的这个小毛病疏远了他。现如今,苏茂是他唯一一个能够蹭上饭的人。
韩信叹了一口气,慢慢朝着茅草屋走了过去。
此时茅草屋之中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一阵阵米饭的濡香味儿传过来。韩信觉得自己的肚子更饿了。他忍不住快步朝前走了过去。
“老苏,别削了,赶紧过来吃饭。”一个围着粗布围裙的村姑从西边的小茅屋之中走了出来。她手中端着的一盆子米饭正在冒着热气。
韩信赶忙喊了一声:“嫂子,起这么早啊!”
说着韩信便走了上去。
原本正打算走回堂屋的妇人转头看到韩信,原本笑嘻嘻的脸色一下子就凝住了,仿佛是一块黑炭。他埋着头想要走回厨房,却突然听自己的丈夫喊道:“是韩信吗?又过来了?没吃饭吧?坐下一起吃吧!”
苏茂原本还在屋子里削木头,想要做一根锄头的把子。可一听到韩信的话,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
原本想要把饭端走的妇人无奈,听了丈夫的话之后只好转身把饭重新端去了堂屋。韩信却浑然没有察觉到妇人对自己的厌恶,只是笑着上去跟苏茂说起话来,然后随着苏茂一起吃饭。
吃饭期间这妇人几次三番一直给韩信脸色看,这让苏茂脸上有些挂不住。最后男人只好把妇人给支开,一个人和韩信单聊。
“兄弟,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苏茂问道。
韩信一听这话赶忙放下碗筷,郑重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要我跟你一起去咸阳送人啊?”
苏茂连连摇头,说道:“没没没,我怎么会让兄弟跟我做那样的苦力活。只是有点私事想让你帮一下忙。”
“老哥你有什么事儿直接说就是了,咱们之间何时这么见外了。”韩信豪情万丈地说道。
苏茂赧然一笑,道:“这事儿对我来说不好处理,但是对于兄弟你来说就是小事一桩了。”
韩信肚子很饿,已经主动盛了一碗饭开始吃着,听到苏茂这么说,他连连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苏茂继续说道:“兄弟你应该知道县城里的陈春吧?”
韩信吃饭的动作突然听了下来,心里仿佛扎进了一根刺。原本已经恢复常色的脸骤然变得通红。他盯着苏茂看起来,想看一看苏茂是不是故意想要说出方才发生的事情来取笑自己。但是看到苏茂脸上的笑容淳朴,又想到今天早上的事情刚过去不到半个时辰,消息也不可能传到葫芦村,他这才慢慢平复心情。
放下碗之后韩信左眼眨巴了两下,显得有些木讷,问道:“苏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知道,我家里是有些田地的。那陈春表哥家的地跟我的挨在一起。这些年陈春他表哥一直侵占我家的地,一开始只有一垄两垄的,这也不算什么,我也没计较。但今年他愈发变本加厉了,直占了我三垄地。在这么下去,我连租子都交不起了。我本想去找他理论理论,可是陈春表哥却拿陈春说事儿。起那些天陈春还专门找上门来跟我过不去。我就想着兄弟你在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陈春见了你还不是老鼠见了猫一样?你能不能跟陈春说一说,让他那表哥收敛一些。大家都是邻里,没必要闹得大家下不来台啊。”
苏茂款款说着,韩信的脸色却愈发地难看了。他今日刚刚被陈春逼得无地自容,没想到转眼却被人央求着去找陈春理论。
他当然不愿意再次见到陈春,甚至此时他想都不愿意想这个人。
但看到苏茂一脸的恳切,想到苏茂对自己的照顾,想到苏茂对自己从来只有帮助还没有求自己什么事儿,他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就在韩信思虑的时候,苏茂那原本极为嫌弃苏茂的妻子也凑了过来,猛地说道:“老弟,这事情你可不能不帮忙啊。你哥哥一直把你当亲兄弟看待,这小事儿你动动嘴皮子就了结了,你还能不帮?”
韩信点了点头:“嫂子说的是,这确实是小事儿,你们放心,我回到县城便找那陈春。”
听到韩信这般答复,苏茂觉得这事儿仿佛已经解决了,当下笑着说道:“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苏茂老婆也赶忙会厨房端了一小碟咸菜出来,让韩信就着下饭。可韩信却根本吃不下去了,只觉得每吃一口,心头就苦涩两分。
等着吃过饭,苏茂把韩信送出了小院。
韩信别手之后低头朝着南昌县城走,心里五味杂陈。一路上遇见有路人的时候,他赶忙别过头去,同时加快脚步,生怕被人给认出来。
等着回到县城之后,他哪里还有功夫去找陈春。内心的羞耻感让他觉得如芒在背,他躲回了自己那破旧的家,埋头倒在了床上。他紧紧握着拳头,在床上砸了两下。床板被砸的“当当”响,也扬起了一阵阵的灰尘。
韩信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力气,却没地方施展,随手抓住了自己的被褥,只听“嘶”的一声,被褥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韩信大叫一身,昏睡了过去。
等着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
韩信醒来茫然地看着那被撕破的被褥,看着那已经发黄的棉套,突然生出一种不想活的冲动。
自己怎么能混成这个样子呢?
他不断地自问着,反思着,愈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自己活着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咕咕——”
屋子里响起古怪的声音。
肚子叫了,韩信又饿了。
他复又倒了下去,躺在床上盯着房顶的蜘蛛网看了好久。
人终究不能和自己过不去,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他伸手把宝剑拿起来再次出门。这一次他不好意思去找苏茂了。他打算去拿这宝剑换些粮食吃。
南昌县县城里也听繁华,饭店虽然没有几家,但是粮铺却有不少。在秦国刚刚开国的那些年,皮毛生意和牲畜贩卖极为赚钱,所以人口稍多的县城里到处都是卖皮毛牲畜的。可这些年来粮食却越发紧俏了。
韩信想到日益上涨的粮价,又看了看自己怀中那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剑,心中有些舍不得。
“兄弟啊,实在是对不住了。”韩信有些伤心的说道。
来到粮铺之前,看到粮价已经是一吊钱一石,韩信估摸着自己这一把剑怎么也能换两石粮食。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宝剑,韩信深吸一口气,走进了粮铺。
或许是因为每日来的客人都挺多的缘故,这粮铺老板的生意做的十分硬气。韩信走进去晃悠了一圈,那老板竟然还只顾在柜台后翻看一本发亮的竹简,对韩信是毫不理会。韩信看了看麻袋里的大米,有在柜台上瞧了瞧芝麻,黄豆,最后还是耐不住肚子里的饥饿感,等不了让掌柜的伺候。于是他走上前问道:“兄弟,这米怎么卖?”
那掌柜的头也不抬,道:“门口写着呢,不长眼睛还是不识字?”
韩信当下有些恼怒了,当下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
这话喊得嗓门很大,掌柜的额终于抬起头来,翻白眼看了韩信一眼。只是看了一眼,这掌柜的立马咧嘴笑了起来,眼中满是戏谑:“哎呦呦,这不是打陈春裤裆底下钻过去的韩信吗?罕见罕见,倒要请教请教,我还得从你裤裆底下钻过去求着你买我的米不成?”
话说道这份上,生意自然是不能做了。
韩信咬牙切齿,但终了还是一句话没有说。转身离开之时,他的脚踩在地上“噔噔”响。
掌柜的见状冷笑道:“还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什么玩意儿!”
韩信别了这家粮铺,便又换了隔街的一家。这一次掌柜的倒是客气了不少,拉着韩信介绍了一番。最后韩信让掌柜的舀了两石米装在胳膊高的麻袋里。
掌柜的这边收拾利索,眼巴巴等着韩信出钱的时候,韩信却把腰间的剑解下来放在了柜台上。
“掌柜的,你看这剑值多少钱?”
掌柜的有些蒙,看了那剑一眼笑着说道:“韩兄弟的佩剑自然是宝物,我这拙眼可看不出贵贱,不敢乱说。”
韩信心中有些满意,心想这掌柜的倒也懂道理,当下说道:“我拿这剑换这一袋米,你看行不行。”
掌柜的哈哈一笑:“兄弟说笑了,谁不知道韩信是个游侠儿,这宝剑怎么可能离身。再说了,现在律法管得太严,我可没有韩兄弟的胆量。要是让官吏知道我私藏宝剑,我可是要坐牢的。”
韩信皱了皱眉头,当下声音也软了不少,有些恳求地说道:“掌柜的,实不相瞒,我家里没有余量了,而且手头实在紧张,只有这一把剑拿得出手。这把剑你先留着,日后若是我有了钱,自然会回来赎它。”
掌柜的当下眯起了眼睛,看到韩信不像是说笑,立马伸手把米袋给夺了回去,冷冷说道:“走走走,闲着没事儿别来消遣你大爷。还真以为你这破剑值什么钱?”
韩信闻言脸色立马就红了,当下怒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这剑可是祖上传下来的……”
不等着韩信说完,那掌柜的随手拿起破剑直接给扔出了门外:“滚蛋,别在老子这里站着碍事儿。你韩信一个破落户,连饭都吃不起了,在我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要是你跪下来求求我,说不准还给你一斗米,拿这破剑来换?换个屁!”
韩信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走出这家粮铺之后又换了几家,可是结果都一样,没有一个掌柜的给他好脸色看,甚至还遭受了不少嘲讽。
韩信终于发现平日里自己在街道上看到的那些微笑,那些自以为对自己敬佩羡慕的眼神,都是自己的错觉。自己的剑,就想自己一样狗屁不如。
挨了整整一天饿,到了晚上的时候他辗转反侧,饿的根本睡不着觉。起身想要寻些食物,却又没有什么办法。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韩信赶忙动身朝着苏茂家走去。他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的,即便把陈春羞辱自己的事情给说出来,他也不怕了,得先找些吃的才行。
韩信跟苏茂关系极好,对于韩信的消息,苏茂自然也是十分关注的。昨天韩信从苏茂家里走了之后不久,苏茂就从同村人口中听到了韩信胯下之辱的消息。这些人知道苏茂打算靠着韩信来压陈春,现在得知韩信竟然从陈春胯下钻了过去,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
苏茂自己也怅怅然好久,对自己老婆说道:“昨儿不该跟韩信说那些话的,倒是让他难办了。”
他妻子听了却勃然大怒,道:“你个窝囊废,交朋友也不知道交些厉害的。那韩信要本事没本事,要人员没人缘,你跟他走那么近干什么?也亏得咱家没有老人,粮食还算富裕,不然光一个韩信也把我们给吃穷了!以后韩信再来蹭饭,你看我给他吃不给他吃。”
“也别这么说,韩信他还是有志向的。”苏茂分辨道。
“闭嘴,狗屁的志向。你再敢这么说我就不跟你过了!饭已经做好了,等我做好给你端进来,你就在床上吃了,我把厨房一收拾,省的韩信又来蹭饭!”妇人吩咐完不等着苏茂回话便走了出去。
苏茂低头想了想,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今天他媳妇儿天不亮就起做饭,他还很好奇。现在他才明白这是因为韩信的缘故。
不一会儿,他媳妇儿把饭给他送到了床边,他也没有拒绝,当下在床上吃了,把碗交给媳妇儿收拾去。刚吃完不久,韩信果然来了。苏茂躲在床上没有出去见面,只由着自己的媳妇儿接待。
韩信走进小院之后看到妇人,赶忙问好道:“大嫂,这么早就起来了?”
那妇人冷笑一声:“你起得也不迟,加上这路上的功夫,我看你天不亮就起来了吧?”
韩信笑了笑:“早起惯了。”
那妇人也不多说什么,兀自走进厨房不再搭理韩信。
韩信也不害臊,跟着走了进去,问道:“大哥还没有起来?”
“没呢,床上睡着呢。”
韩信点了点头,朝着锅里一看,见铁锅中干干净净,当下问道:“怎么今儿还没有做饭。”
“哦,已经做完吃过了。”妇人一边整理着柴垛一边说道。
韩信惊讶道:“苏哥还没有起来你就吃完了?”
妇人抬头盯着韩信问道:“怎么,不行吗?”
韩信没想到这妇人这么厉害,一句话不合适竟然要吵架的模样。他也没好意思生气,笑了笑说道:“行行行,我也没说不行啊。”
那妇人复又低头干活。
韩信磨蹭了一会儿,还是一字一句吐着说:“嫂子,我着急来见苏哥说事儿,忘了吃饭,你再给我下点米吧。”
这妇人闻言手上的活立马就停了下来,转头盯着韩信问道:“说事儿?说设呢么事儿?”
韩信方才也是随口一说,被这么一问也愣住了,想了想道:“说说那陈春的事儿。”
“陈春的事儿?你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儿脸面都不要?自己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了,还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这事儿还有什么好说的?”
说着这妇人站了起来,伸手指着韩信的鼻子道:“你个臭不要脸的,我明话告诉你,今天我之所以早早起来把饭做了,就是为了防着你。苏茂他没起床我就端饭给他让他在床上吃了,我就是不想给你留饭。你是我们什么人啊?天天来我们这里蹭饭你要不要脸啊?好赖你拿着剑去打只野兔来给我们换换口啊?从来都是白吃白喝,你饭桶啊?”
妇人咄咄逼人说着,两三句话就把韩信逼出了厨房。
韩信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有半分的饥饿感,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野牛一般粗重地喘气,等着走出小院之后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随后转身朝着南边跑去。
南昌县城再北,他却向南,也不知道他这是要跑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