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带着豆浆和素菜角来到母亲的病房，却发现母亲已经吃过了早饭，而昨夜那个护士带着一身的疲惫，收拾掉母亲面前的餐具后，临出门还对我说了句“学长再见”。看来母亲又忍不住和别人唠家常，但是为什么又说我呢？她现在不是应该向别人显摆自己的孙女吗？要知道，和她同龄，甚至比她还要年长几岁的几位老师，子女结婚的都少。

“妈，你又背后说我什么了？怎么还把我的底细给出卖了？”我把素菜角伸到母亲的鼻子下，刚出笼的热气还留有余香。“孩子姥姥做的。”

“那就再尝一个吧。以后不要麻烦她妈妈，光伺候你们就够辛苦了，这边医院有病号饭，提前报就行，吃完有人收拾，最后都算进住院费里面，又简单又省事还搭配的合理。”母亲一口就咬掉了四分之一，把嘴巴填的鼓囊囊的，像极了吹唢呐的艺人。“唉，人家小刘的妈妈做的这面食真好啊！人家这才是正宗的山西人，像妈妈，就会闷大米，一点也不像山西人。”

“你要是没吃饱就再吃点，不补充能量怎么能养好身体呢。还有啊，以后别老跟外人说我上学的事，现在又不在医院上班，说那些，不是惹人笑话呢？”

“谁笑话你了，你别自己把自己说的一文不值。我也是无意间说起来的，人间小护士陪我在这吃饭，我就问她是哪里人，在哪上的学？这不敢巧了嘛，她也是你们学校的，好像比你小两届。怎么小你两届的已经毕业了？”

“我读了五年本科，护理系只有四年，而且很多最后一年实习期就开始找工作。有的医院也借着实习的名义做考察，等毕业，表现好的就签了合同。反正护士的工资也不高，就业率其实比医生高多了。我们学校的，我咋一点印象也没有？”

“可是人家小护士知道你啊，我一说你的名字，人家就问我是不是当过学生会主席。”母亲又大大咬了一口，看来病号饭还是没能吃饱。

“副主席！”我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这里面的区别。

“谁管你正副呢，又不是什么正经官。人家说知道你，说你在学校组织了很多了不起的活动，她们新生入学的时候，都对你印象很深。唉呀，以前你说的那些我还有点不太相信，现在妈妈知道了，我儿子就是有才华。”吃完了手里的那个，问我：“还有没有？”

“一共拿了三个，都给你，我吃过了。”看着母亲充满食欲，我心里踏实许多。但是需要借着这样的一个第三者来证实我曾经的努力，我心中不自觉的赶到了悲凉。

“你爸最近咋样？”

“他能咋样，人家当领导的，每天活的有滋有味的。现在有我照顾你，更是在外面撒野了吧？”前一阵在单位，除了早会，我几乎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听说父亲有很长时间下午不在公司出现了，难道春节之前，还有什么大的项目？

母亲突然停下手里的食物，就着豆浆吞下了嘴里的剩余，叹着气说：“杨正，你还是太不了解你爸了。你知不知道你爸这段时间特别忙，你得理解。”

我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刘一昨晚的话。“理解，没事，他没时间去看孩子我也不怪他。等他退休了再帮我接送孩子去上学，你中午给做顿饭，这就行了。我总不能让我丈母娘一直在这耗着吧，人家早晚还得回家尽当奶奶的义务呢。”

“唉，妈妈不是个好奶奶。”母亲的泪猝不及防，幸好枕头边备足了抽纸。

“妈，你别多想，我，我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互相理解。”

“我现在不想别的，我就想着给我孙女多攒钱，将来让她嫁人的时候风风光光，不让别人瞧不起。”说完这话，她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感觉身体弯成了月牙。“可是，妈这个小愿望，怕也难实现了。”

“你别想那么多，你的钱你拿来治病。至于将来孩子出嫁，我少要点彩礼不就行了。”说起这彩礼，心里一阵恶心。“再说了，她姥姥不得到时候贡献点心意？”

“可别指望她姥姥，人家能给你照顾孩子就不错了。村里的人我知道，让出力，没问题。让拿钱，那就是要命。”母亲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看看有些距离的垃圾桶，还是塞到了我的手里。“其实就咱家的收入，再过几年，也就缓过来了。可现在的问题是。”母亲又停顿了，我知道这不是因为身体，而是在跨越心里的一个障碍。“你爸不让我说，但我觉得你已经当父亲了，更应该体谅你的父亲。你爸元旦之前接到通知，省公司可能会安排一个人下来，接替你爸的位置。”

“凭什么！”我突然就激动起来，险些把护士招来。“公司是我爸一手建起来的，还能说换人就换人？那我爸呢？当二把手？他能愿意？”大伯虽然也退休了，但那毕竟是年近六十的高龄，而父亲连五十岁的生日还没过呢。

“好像是省里当年提拔你爸的那个老总退休了，现在从上到下换了很多人。听你爸说，有的地方直接就换了。这还是觊觎你爸的威信，给了时间缓冲交接。所以，你爸最近可能难免心情不稳定，你要多理解他。”

“实在不行就退休吧，该拿钱拿钱，还能有时间做自己的事，也好！”

“退了休让你爸干嘛？你不能让你爸和大街上那些老头、老太太似的，坐在路边晒太阳，打扑克吧。五十岁，其实你爸正是做事的年纪。而且，退了休，拿到的钱只有以前的一半，怎么给小莲芯攒钱买房子，你想过没有？”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别想那么多，大不了将来我搬过去和你们住，反正到时候也得照顾你俩，现在的房子卖了也行，给她当嫁妆也行。你们别嫌我麻烦就行，让刘一当陪嫁丫头吧，我看她是离不开女儿了。”

“咱们四个挤挤倒是无所谓。”母亲轻轻咳了两声，看来还是没好利索。“本来你爸想，过几年提拔你当个科长什么的，因为你的能力确实不错，公司几个副总也认可。现在因为妈妈的这个病，你连班都上不全，总是请假，背后已经有人开始说闲话了。你爸脸皮薄，也只能把你的事一直往后压了。现在又闹出这么个事，都赶在一起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都怪妈妈这个病，病的太不是时候了，把你和你爸都拖累了。”母亲又抽出两张纸，叠在脸上，但也一样吸不尽汹涌的感情。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别什么脏水都往自己身上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没本事那是我自己的事，总不能逼着我爸，把我提上去吧。那他这一世英明，不都毁在我手里了？”

“可是咱们得用钱啊，现在养个孩子这么贵，处处都得花钱。就你那点工资，带孩子出去旅游都不够。你媳妇还没工作，这可咋弄啊？都是事儿啊！要不我跟你爸说说，被人骂就骂吧，大不了咱以后不出门了，趁着你爸手里还有权力，赶紧给你提上去，这样他退休，也能安心了不是？”

母亲的好意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再次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痛苦。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当初毕业之际，如果趁热打铁考个执业医师资格证，即使不去医院上班，也可以租出去有个补贴。可惜现在一切都太迟了，让我再度拿起书本，只怕也是刻舟求剑。

“我爸是什么意思吧？”

“你爸能有什么意思，你以为他最近为什么老不在，他想着，不行就趁着这个节骨眼，跟领导申请一下，把你调到省公司去，毕竟省里面工资高，一个小科员就相当于咱们这一个副科长。而且，从省里再回来，到时候起点就不一样了。这事要是成了，你媳妇就别上班了，安心在家带孩子，钱也够花。”

“那不得求人啊，求人不得花钱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讲交情。虽然说行贿可能有点难听，但其实不就是那么个事儿嘛！我觉得，有那个求人的钱，还不如自己做点小买卖。求人，还不一定靠谱呢，可有那拿钱不办事的，多了去了！好多那被抓的，不都是因为办不了才被举报的。”

“做买卖，你哪有那本事，你会干啥？推个小车卖早点还是摆个摊给人手机贴膜？你那原本可是当医生的手啊。”说到这母亲又抽泣起来。我的心里其实比她还要纠结，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投资的风险，不是我们这个家庭现在可以承受的。突然明白为什么好多人都蒙着头买彩票，或许也是无能之中唯一的希望吧。

“随后再说吧。”我觉得和母亲说再多也没有什么结果，倒不如抽时间，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但愿天无绝人之路。而且，实在不行就让丈母娘把莲芯抱走，让刘一尽快找个工作。反正现在的牛奶那么高级，说不定添加的成份已经超越了母乳的营养。

我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却发现有一条信息是父亲发来的，居然一直没注意。里面写着一句话：悄悄问你，肺灌洗术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