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睡梦里,天空偷偷落了一阵雪花,可惜洁白的花朵落地后,来不及去采摘就遭到了车轮的碾压。这些美丽的天物只能和肮脏的粉尘混为一滩,在马路上留下最泥泞的尸体。而那些犯下罪行的司机,还不断抱怨又得洗车,当真是本末倒置。
医院外的停车场,即使在深夜也难以寻找到一个空位,我只好把车骑在马路牙子上,做一个不文明的人。幸好交警下班了,不然又得花一笔冤枉钱;也幸好市里的治安不算太暴力,不然我真担心出来的时候,去哪给车找四个轮子。
病房里,母亲带着她最厌恶的氧气面罩,穿着自己最舒服的睡衣,铺着自家的床单,盖着自己熟悉的被罩,脖子里浸出的汗水已经让枕巾在灯光下反射出不同的色泽。平时整齐的发丝此刻也像是放肆般的缠绕在一起,没了一点纪律。
“爸,咋了这是?”自从那年的非典之后,许多医院都设置了“高温病房”。而扎根在百姓心里的那种恐惧,使人们都刻意的远离这个区域,担心这里躺着死灰复燃的恶魔。父亲当然不会这么傻,这里此刻才叫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没有同房病人的哼哼,只有护士专一的照顾。
“发烧,烧到四十度。你不是说你妈这个病最怕感冒,我就赶紧送来了。怎么回事,在你家受凉了?你怎么照顾的你妈。”父亲并没有大声斥责,也许是怕惊醒睡的并不安稳的母亲,但是他嘴里的字似乎都化作石板,一块一块落在我的后背上。
我突然想起母亲中午走的时候忘记的口罩和围巾,虽然这不一定是直接的原因,但是多少有连带责任。我想起明天父亲还有会议,就想让他尽快回去休息。旁边空下的床位正好有两张,可惜什么都没有。父亲匆忙中,似乎忘记了陪床也是需要准备东西的。而母亲也忘记提醒,是不是当时已经烧迷糊了?
“爸,你快回去吧,我在这守着。”不管是从经济的角度还是人力的角度,甚至是感情的角度,似乎都应该把我放在这里。
“你在这干什么?回去照顾好孩子,我和你妈不用你操心。”父亲一抬胳膊,袖子就很乖巧的让出手腕的位置,表盘在灯光下透着冷峻的指针。“快回去吧,我也是一时着急了,才给你打了个电话,其实你不用来。快回去吧!”
看我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父亲操起了职业上领导惯用的对下属的体贴口吻。“没事,这里有医生、有护士,况且输了液,这温度已经降下来了。那样吧,你看看你,空手来的,也没用。这样吧,明天一早,你来接我的班,看看你妈想吃什么,给她买点。咳咳!”
父亲这一声,让我顿时紧张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医院消毒水的味儿太呛。”
这时我才用力的吸了一口,才觉出点不一样。过去在医院呆的时间,已经让我产生了抗体,常规浓度完全感觉不到异常。也许就像很多落叶归根的人,回到田间地头那么深深的一吸,才能有所感悟。不过,也许唤醒的不是鼻子里的细胞,而是大脑里的回忆。
“听我的,赶紧回吧。回去以后,拍个孩子的照片让我看看,我好长时间没见小家伙了,想的不行了。听你妈说,小家伙现在越大越漂亮。”父亲难得展露笑容,让房间都不再那么阴暗。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听他的话,却发现母亲的手臂慢慢抬起,放到嘴上拿掉了面罩。“你也回去休息吧。”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要不是因为整层楼都在睡觉,说不定都会被飞舞的苍蝇遮盖。
“摘了干嘛?医生说让你戴着睡。”父亲走到床边就要给母亲带上。
“戴上睡不着么!你还让不让我睡了?赶紧回去。”母亲用手挡住了嘴,用最无力的抵抗停止了父亲粗实的手臂。
“听你妈的,赶紧回去。”父亲把面罩的橡皮筋解开,轻轻从母亲头下抽出,生怕扯掉一根头发。然后整齐的摆放在床头,以备不时之需。
“我让你和孩子一起回去,你在这起什么哄?把呼救器放到我手边就行了,有事我叫护士。”母亲右手在床边拍了两下,没摸到呼救器。
“这呼救器试过没有,能不能用?别是个坏的。”我走到母亲的右侧,轻轻摁了一下,上面的红灯闪烁了起来,但是这也只能证明通电了而已。
“你瞧你这孩子,大半夜让人家护士好好休息一会儿吧,没事别瞎按。”母亲就像绵羊呼叫了农场主似的,生怕得罪了主人。但只有我这样从围城里跳出来的人才知道,其实,我们这些天使更害怕病人。因为病人的一丁点意见,都会让工资条缩水。
果然,很快一个护士,眼角还留着未擦净的眼屎,双手插着口袋走了进来。“怎么了?”
呼救器能够正常使用无疑让我能够稍微安心一些。“没事,护士,我就是问一下,晚上需要家属陪同吗?”
小护士脸上的一秒钟闪过了三个情绪,有相安无事的释怀,也有被无聊打扰的尴尬,更有饶人清梦的愤慨。但是,她还是保留了职业素养,柔柔的说。“医院规定,家属可以留一个。”
“唉,护士小姑娘。”母亲这是什么称呼,听的我都尴尬了。“那个,能不能让他俩都走,他俩在这吵的我睡不着。”
“我不说话行不行?”父亲比我还像孩子的讨饶,却换来母亲一个白眼。
“咱们家属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更重要的是要尽量满足病人,不是,阿姨的心愿。况且现在也没什么事了,半夜我还会过来再量一遍体温。阿姨有事就摁呼救器,我们马上来。家属要不明天早上再来吧?”
“万一你要上厕所怎么办?不得有个人扶一把?才输了两袋子水,要不我现在扶你去一趟?我也好放心走。”父亲还在做母亲的工作。
“行啦,离了你我还不活了?真要是哪天我连床也下不去了,你再好好表现吧。快收起你这个虚劲儿,赶紧回去,你病了我可没发伺候了。你再把儿子累着?你也真是的,大半夜把孩子叫来发什么神经,他一天到晚的够累了。”
“他妈病了他不该来看看?你惯的越来越没样子了。”
“行啦,快走吧,你们走了我才能安心睡会儿。杨正,快把你爸给我拉走!看着他我心烦。”母亲试图从父亲的身躯后找到被挡住的护士。“护士小姑娘,赶紧把这个叔叔给我拉走,他影响病人休息。”
护士几乎是和我同时走到父亲身边。
“叔叔,您就听阿姨的话吧。”
“爸,我给护士留下我的电话,有事我随时过来,这几天我就不去上班了。”
父亲在两边的挟持中,这才无奈的向母亲挥手。可母亲已经消耗了太多力气,早就闭上了眼。
回到楼下,我并不急于上楼,而是走到院子里还留有一片白雪的地方,似乎盯着这堆雪白,能够唤醒希望。虽然我知道完全康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多看两眼,先让自己保持平静,再去慢慢寻求方法吧。
院里的树,早就干枯的只剩下枝干,细细的枝干更是没能挂住太多雪花。我不禁想起了《最后一片树叶》那个故事,同时也想起,母亲的窗外,竟然连一棵树都没有。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但愿我们守得云开见月明。
手机在口袋里震的我浑身如触电,我紧张的拿出才发现是父亲,顿时舒了一口气。“咋了爸?”
“回去了没有?我等着看孩子的照片呢呀。”
“这就上楼。”
走进卧室,莲芯不知道怎么翻滚的,早就离开了给她铺下的尿垫,似乎是翻了几个跟头才来到床沿,幸好有护网挡着,不然非摔个大包不可。我拿出手机,打开闪光灯,对着莲芯憨态可掬的样子,咔嚓就是一张。
而这轻轻的一声,虽然没有对莲芯造成任何影响,却让刘一受了惊吓。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怒气冲冲的看着我。“你干啥呢,发什么神经!”
“咋了,我就拍个照片。”
刘一轻轻将莲芯抱起,让她回到正确的位置,可小家伙偏偏比我还要叛逆,刚放下就翻了两个滚,险些从另一边掉下床。看来护网是这一年来最正确的购物选择。
刘一对着莲芯无奈的笑了一下,换作怒目金刚的面容对着我:“你知不知道小孩子睡着了的时候不能照相,会丢了魂的!”
“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越来越迷信了,以前的人不懂科学,以为照片是把人的魂魄抽出来了。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你咋还信这一套呢。我只听说过给小孩子照相不能用闪光灯,怕伤到视神经,这才是科学。”
“我不管,但凡有对我家孩子一点点不好的,我都要防着,我才不管是不是迷信。还有,你大半夜不睡觉,照相干嘛?是不是又是你爸你妈要呢?”
“嗯,我爸好久不见孩子了,想呢。”
“想怎么不过来看看,就知道拿忙当借口。反正你不是拍了一张了,就那样吧,好坏就是它了。”刘一又闷头倒了下去,还把手搭在莲芯的屁股上,好像防着我再有不轨的举动似的。
我看看手机里的那张照片,虽然光线不太好,而且因为我的手有些抖,拍的不是特别清晰。但是也能凑合应付一下。
就在我给父亲发过去的同时,他也回复了我。不过没有文字,只是发了一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