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支单于胡图乌斯派去长安朝见汉天子的使者伊目终于回到了王庭。
胡图乌斯悬吊了快两个月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不管消息是好是坏,起码伊目能够平安归来——这就算个好消息。
胡图乌斯亲自将伊目迎到大帐,不等伊目坐得踏实,就眼巴巴看着伊目问道:“伊目,快说说你见到汉天子的事!这些天都快要把我急死了!”
伊目去掉头上的狐皮毛,脱下身上厚重的羔羊皮大衣,蹬掉脚上的牛皮筒靴,端起面前的酒盅,咕嘟嘟喝了大半碗马奶子酒,用袖子擦了一把粘在胡子上的酒水,这才说道:“我伟大的大单于,草原上的雄鹰!你得让我解解渴了再说话吧?”
胡图乌斯和一帮王公大臣本来都一声不吭,眼巴巴看着伊目做完了这一切,却听到伊目说出这样一句话。大家轰然一声笑了!
左贤王赤黑笑骂道:“你个犊子!汉人的大餐美酒还没有喂饱你的牛一样的胃呀?难道你还馋我们草原上的马奶子酒不成?”
右贤王附和道:“是呀!你他奶奶的在长安天天大吃大喝,还在乎我们草原上的吃喝呀?!别他奶奶的装了!”
伊目笑道:“汉人的吃食真的是比我们的多,好吃好喝的玩意每天都不会重样!可是,我伊目就是一个贱骨头,就想啃我们草原上的羊骨头,喝我们的马奶子酒!”
胡图乌斯见他们聊得跑了题,连忙制止道:“好啦,好啦!都给我闭嘴!不要东扯西拉的!都坐下,听伊目说说见到汉天子的事情!”
去年,郅支单于胡图乌斯击败了自己的亲哥呼韩邪单于吉侯珊,夺取了匈奴部落的中心——漠北王庭。呼韩邪单于吉侯珊眼见不是胡图乌斯的对手,连忙带领十几万部众向南逃跑,亲自到长安觐见汉宣帝刘洵——投降了汉朝。刘洵十分高兴,挑选了一个美丽的宫女王昭君嫁给了吉侯珊,并赏赐给他众多金银珠宝。为表示自己对汉朝的忠心,呼韩邪单于吉侯珊将自己的大儿子左贤王权渠留在长安作为人质。汉宣帝刘洵得知呼韩邪单于的兵力无法与郅支单于抗衡,遂派出大将董忠和韩昌带领一万骑兵护卫呼韩邪单于。郅支单于敢于对自己的亲哥哥下手,却没有勇气公开与汉朝决裂。他得知呼韩邪单于投降汉朝之后,也假意派出使者伊目带着草原上的裘皮、珠宝、美女,到长安觐见汉宣帝刘洵,口称也要归附汉朝。刘洵一席话,让伊目无言以对。刘洵说:“呼韩邪单于亲自到我长安,叩见寡人,请求作为汉朝的臣子,为大汉守好北方边境。并将自己的长子留在长安为质。寡人明白他的忠心,所以对他信任有加。可是,你们的郅支单于呢?他在哪里?躲在漠北王庭,每天歌舞升平,花天酒地。他也想表达自己对寡人的忠心,可是只把他的次子送到长安为质。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寡人想不明白,贵使能不能给寡人解释一下呢?”
伊目脸更红了。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嘴里吞吞吐吐地解释说:“大单于身体不舒服,咳嗽,还发烧,不想吃东西,浑身没劲,骑不了马。所以来不了!请尊敬的汉家天子原谅!小人这次回到漠北,一定传达汉家天子的口谕,等我家大单于病愈了,一定让大单于亲自到长安觐见汉家天子!”
刘洵呵呵大笑道:“你们的大单于来不来长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不是真有那份忠心?!呼韩邪单于和他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尚且兵戎相见。难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值得他效忠和珍惜的吗?寡人想不明白呀!”
伊目指天发誓道:“天神作证,我家大单于对汉家天子的赤胆忠心与日月同辉!如果他敢于反叛汉家天子,就让我们匈奴的人和牲畜都遭天谴!”伊目开始赌咒发誓。
刘洵大度地摆摆手,说:“好了!寡人信他就是了!贵使就给你家大单于带个话——呼韩邪单于已经是我汉家的女婿了,希望你们大单于不要再侵犯他的部众!如果他对呼韩邪单于开仗,就是对我大汉开仗!你听明白了吗?”
伊目到底是郅支单于胡图乌斯从部众里挑选出的聪明人。他听到说呼韩邪单于成了汉天子的女婿,眼珠一转,赶紧见风使舵说:“汉家天子,小人来之前,大单于亲口交待我,他也想做汉家天子的女婿,请汉家天子恩准!呼韩邪单于帮汉家天子戍守北疆,我大单于可以帮汉家天子戍守西疆啊!”
刘洵听出他是临时编的瞎话,不过没有当场揭穿。他只是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刘洵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仆射、太监石显。石显得到刘洵的暗示,立即上前,喊道:“匈奴使者退朝。赏赐礼物若干!”
胡图乌斯听到伊目介绍的情况,心有不甘地问道:“我哥娶得美人归,我也给汉家天子表了忠心,他难道没有一点表示?”
伊目回答说:“给我们赏赐了好几车的金银珠宝。这里是有清单明细,大单于请过目!”
胡图乌斯随便看了一眼,见所赏赐的物品有好几十样,内心有了些许平衡。
伊目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郅支单于的表情。他见胡图乌斯脸上有了一点笑模样,就很谨慎地说道:“不过,汉家天子给呼韩邪单于的东西和我们的不一样。”
胡图乌斯抬头问道:“不一样?他们的多些,还是我们得到的多一些呀?!”
伊目回答说:“肯定是他们的多一些嘛!人家是汉家天子的女婿嘛!”
胡图乌斯问道:“能多多少?”
伊目伸出一根指头,没敢开腔。
胡图乌斯猜测道:“一倍?”
伊目摇摇头。
胡图乌斯再问:“难道是十倍?”
伊目又摇头。
胡图乌斯惊讶地发问道:“难道是一百倍不成?!”
伊目点点头。
胡图乌斯将誊写着清单明细的丝绢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大怒道:“气死我也!都是归汉,为何两样看待?!大哥,大哥,你休怪兄弟不义!以后但凡让我遇到你,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郅支单于胡图乌斯慑于大汉国力,暂时不敢与汉朝公开作对,只好把气撒在自己的亲哥哥——呼韩邪单于吉侯珊身上!
大帐里鸦雀无声。
胡图乌斯对左贤王赤黑命令道:“赤黑,赶紧派兵,把吉侯珊的位置搞清楚!大漠草原的天上,只能有一个太阳!”
派出去刺探呼韩邪单于吉侯珊动向的几路人马陆续返回王庭。大家汇报的消息大同小异。呼韩邪单于在汉朝大将董忠与韩昌带兵护卫下,正兵分两路,向王庭包抄过来。
胡图乌斯问赤黑道:“他们有多少人马?”
赤黑回答说:“人马也不是太多,加起来应该有十万吧?”
胡图乌斯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惊讶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汉军起码有四万人马?他们的步骑兵各有多少?”
赤黑心里发虚:因为他的祖父就是死在汉家战神——霍去病的一次突袭中。小时候,他经常听部落的老人念叨汉军的战法,汉军的勇猛,汉军的神出鬼没,在他心里,汉军战力的可怕阴影一直挥之不去。所以在汇报情报时,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添油加醋。其实,汉军号称一万,其实只有八千人左右。
赤黑说:“全都是骑兵!没有步兵!听说吉侯珊回来的目的就是要和您大单于决一死战,他要统一匈奴部落。谁要是反对他,汉军就会来消灭谁!”
胡图乌斯破口大骂道:“畜生,吃里扒外的狼儿子!你把汉军带来算什么匈奴的男人?!有种我们单挑,一人对一人,谁赢了谁就来当匈奴的大单于!”
赤黑明白胡图乌斯在骂自己的亲哥哥。他低着头,没敢吭声。
胡图乌斯骂够了,和赤黑商量道:“右贤王,好兄弟,你说说看,我们能不能和汉人打一仗!?难道他们打到我们门口来,我们不杀他一兵一卒就逃跑,那我还算个匈奴男人吗?”
赤黑说:“我们避其锋芒,养精蓄锐,等到我们的实力壮大了,再发兵夺回王庭就是了!”
胡图乌斯听到此语,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哪怕我的部落全部牺牲,也要和他们干上一仗!你快回去,约束你的人马,再呼韩邪部落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们!我还不信了,他这几年一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去了一趟长安,回来就长本事了?!”
赤黑提醒道:“大单于,伊目回来带过汉家天子的口信,谁要是与呼韩邪单于为敌,谁就是与汉朝为敌!我们打这一仗值得吗?”
胡图乌斯大怒道:“怎么不值得?我不能让跟随我的匈奴勇士们瞧不起我!这是尊严,这是荣誉,你懂吗?快去,明天午时,全体集合!”
其实,胡图乌斯心里清楚,以自己目前的实力,连呼韩邪单于的势力,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赢,现在还加上了汉家强悍的四万铁骑,他就更没有办法打赢了!但是,他如果连与呼韩邪单于大军接触的勇气都没有的话,他在自己的部下面前也许永远也抬不起头来。所以,他必须打一仗,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勇士。
为了部落的安全,他留下了四万军队,保护部落里的二十多万妇女儿童以及老弱病残,向西撤退。自己则亲率剩余的一万大军,等在呼韩邪单于大军必经之路上。
在与自己的亲弟弟胡图乌斯的争斗中,呼韩邪单于从来没有占到过便宜。按说,自己是老单于的长子,正宗的接班人。呼韩邪单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从小就被父亲送到一个又一个敌国做人质的弟弟,还能活着回来。在匈奴内部出现叛乱时,兄弟俩联手打败了了其他三个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领。郅支单于在平叛中,表现出了卓越的军事才干,也赢得了很多忠心耿耿的部落跟随。呼韩邪单于见弟弟势力日渐增大,居然起了谋害之心。胡图乌斯干脆自称单于,与哥哥分庭抗礼。俩兄弟在争战三载之后,胡图乌斯的优势越来越明显。在王庭被弟弟胡图乌斯攻占之后,呼韩邪单于见势不妙,赶紧向汉朝投降。
在长安,呼韩邪单于吉侯珊所见所闻,更加增强了归附汉朝的决心。经过近一年的休整,呼韩邪单于领着新娶的汉家阏氏,在汉军的护卫下,信心十足地向王庭杀将过来。
离王庭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道路即将进入一处的山沟。山沟两边的山坡坡度平缓,生长着稀疏的松柏、白桦和山杨等杂木。呼韩邪单于心里突然有些忐忑。他命令部队停止前进。他对自己的儿子、右贤王加多利说:“你这个叔叔,我还是很了解的!他最喜欢利用地形优势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眼看就要到王庭了,我很担心他会打我们一个伏击!”
加多利笑道:“以往父亲难敌叔叔,那是我们与他实力相差太大。现在有汉军护卫,他还敢正面和我们接战吗?父亲不要多虑!我们约好明天与汉军在王庭汇合,贻误了战机,那是要杀头的!孩儿愿意领军一千,为大部队打头阵!”
加多利的一番话,打消了呼韩邪单于心中残存的恐惧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孩儿既然敢于打头阵,那就选一千勇士在前面开路!我率大部队跟随你之后!快速前进!”
加多利率领一千先头部队平安经过了山谷。
其实,郅支单于胡图乌斯的队伍就埋伏在山沟的两边山里。他有意放走了呼韩邪单于的先头部队。很快,呼韩邪单于率领的大部队陆陆续续进入了伏击圈。赤黑紧张地请示郅支单于道:“大单于,打吧!他们大部分钻进我们的包围圈了!”
郅支单于不动声色,眼睛紧盯着山谷里前行的人马。他派出去的斥候不断跑来向他报告呼韩邪单于军队的位置。
呼韩邪单于的大部队鱼贯进入山谷,走在前面的人马已经能够看到前面的山口了!郅支单于还是按兵不动。他不想打疼这条长蛇,而是要狠狠地将这条长蛇的尾巴彻底咬断!
呼韩邪单于的大部队尾巴终于完全进到了伏击圈。
郅支单于一声令下,一支响箭射出,山谷间发出悠长的“啾啾”声。从两边缓坡的林间、灌木丛中,不计其数的骑兵飞奔而下,呐喊着扑向呼韩邪单于的队伍。
呼韩邪单于的队伍大乱。
山沟里一场混战开始。
由于地形的限制,双方的骑兵步兵拥挤在一起,骑兵失去了冲击速度的优势,步兵的长枪也发挥不出作用。双方打到最后,变成了一场近身肉搏。
数万人马挤在狭窄的山沟里,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听得到粗鲁的叱骂声,很多人却不能挤到对手的面前。
加多利得到报告,赶紧带人回头支援。可是,山沟里挤满了失去指挥的人马。他的队伍根本没有办法进去。坐在马上的加多利,大喊着问正往外撤的士兵:“大单于在哪里?我父亲在哪里?”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加多利的战马被挤得趔趄歪斜。他不得不下马。他将马缰绳交给贴身侍卫,命令道:“你留下,就地等我们!其余的下马,跟我去救大单于!”
加多利带着手下十几个贴身卫士,逆着人流向沟里冲去。
呼韩邪单于听到响箭的声音,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掉下。他稳住神,大声命令侍卫长:“快!保护阏氏!向沟外撤退!”
郅支单于内心里还是很忌惮刘洵的口讯,不敢把呼韩邪单于完全打垮,甚至消灭。他只想吃掉呼韩邪单于的后卫部队,一来证明自己的勇气,维护自己的荣誉;二来给自己的哥哥一个教训。呼韩邪单于只听到从队尾传来震天的喊杀声,自己这边却没有见到敌方的一兵一卒。
就在这时,山沟里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此时,呼韩邪单于已经回过神来。他组织前队人马准备营救后队的将士。
大火是郅支单于发出的撤退信号。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这一仗,呼韩邪单于损失近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