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从红城开会回来，吴金生及时召开了黑石山矿企业优化工作落实会，按照公司精神，将黑石山矿下岗比例定在了百分之七，也就是说，两千人的矿山，将有一百多人下岗，每人每月只领取一百五十元的基本生活费。
保卫科科长郑文贤将两个平时不好好上班的人员报上去后，居然被打了回来。他不明所以，找到姜科长，姜科长摇摇头，叹了口气，指了指天，一句话也没有说。
郑文贤明白了，这是吴金生的意思，但他不清楚这两个人为什么不能下岗，于是拿着名单去找吴金生。
吴金生端详着那两个人的名字，说道，老郑，你看啊，这一个原来是选厂的工人，他家里有病人，把他安排到保卫科，就是为了他能够照顾病人，这是人性化管理的一部分，我们把他下了，那他家人怎么办？
郑文贤道，要不这样，我保卫科就报一个得了。
吴金生回道，那不行，这个百分之七，是公司定的，咱们不能违反规定。还有裁员减负，是省里的政策，更不能违背，就是要严格按照比例来。
郑文贤见吴金生寸步不让，说道，吴矿长，保卫科的人全是你矿上的人，让我找，我是找不出来了，你是矿长，你定吧。
吴金生用手一边搓着脸，一边说道，对了，昨天我见到孙爱国了，你看看他，像个什么样子，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别的经警全执行敬礼制度，他偏偏不，尤其看见我，不但不敬礼，还转头跑到旮旯里撒尿去了！他啥意思？他究竟想咋？这不是我故意挑他的刺吧？敬礼制度是我提的，但规定是你制定宣布的吧？这个人，向来对领导不尊重，很过分。说小点是自以为是，说大了，就是国企改革的绊脚石，拦路虎。
吴金生爱乱扣帽子，郑文贤早就知道，可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如此苛刻，这让他感到很是不悦，吴矿长，这说的有点严重了吧？孙爱国虽然有缺点，但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况且他还只是个孩子嘛。
吴金生抬起头来，看着郑文贤，说道，啥？孩子？那孩子要是胡乱来，责任归谁？子不教父之过！那就让他回家去，让他父母好好教育教育他再说！
这种强词夺理的，带有侮辱性的语言，一下子把郑文贤激怒了，老吴，你，你这，你这也有点太蛮横了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保卫科科长，保卫人员的日常管理还是归我管，那个人表现什么样子，我也是有考核的，我不违反上级精神，按考核标准又按比例上报，咋的就不行？不上班的不下岗，天天按时上下班的人却偏偏要拿下去，啥意思么！你要是这样，我就把情况上报到公司去！
吴金生听到郑文贤说“上报公司”，立刻被刺激到了，他也站了起来，一拍桌子，嚷道，是去公司汇报情况还是告我吴金生？你要告我吴金生？好好，你去，你去！反正也不是你自己要告，那个孙爱国不是就搞了我的黑材料，写了举报信么？加上你，加上我在你手里的小辫子，你俩合起来，就能把我解决了嘛！
郑文贤是干了半辈子公安的人，哪见过别人跟他拍桌子瞪眼，被吴金生这一吼叫，脾气更大了，也一拍桌子，嚷道，吴金生你太过分了，就事论事，你懂不懂？你扯那些鸡巴事干啥？
吴金生一冲动，把自己被举报的事情说了出来，刹那间后悔莫及， “哼”了一声坐在了椅子上，歪着脑袋，不看郑文贤。
郑文贤也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在二人僵持的这五六分钟里，吴金生一直在琢磨怎么收场，虽说他背后有高建业暗中相助，但做过亏心事却是事实，闹大了对自己有害无利，他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老郑，对不起啊，我太冲动了，向你道歉。郑文贤歪着脑袋，“哼”了一声，说道，我不接受。吴金生忍了忍，咽了口唾沫，拿了支烟，递给郑文贤，我给你赔罪，行不。郑文贤这才扭过头来，将烟接了，叼在嘴里，道，点上！
郑文贤一边吸烟一边想，杀杀他吴金生的威风也好，但不能搞的太僵，不然以后自己的工作也不好做。
老吴啊，你说句心里话，咱哥俩处的咋样？
吴金生道，我正想问你，既然你先说了，我就告诉你，咱哥俩在这黑石山上，这些年一直配合的不错。平心而论，你老郑的福利待遇，各个方面，我没亏待过你吧？你知道为啥不？因为你是个有原则有修养的人，我打心里面敬佩你！
郑文贤摆了两下手，行行，你也别给我戴高帽了，今天咱俩就好好的，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咋样？
吴金生点点头，行，我给你弄杯茶。
郑文贤道，老吴，说实话，你是不是非得要拿下孙爱国？如果是的话，说说原因！还有，你刚才说什么举报？谁举报你了？
吴金生沉思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老郑啊，孙爱国搞我的黑材料，还送到纪委去了！前两天我去公司开会，被狠狠批了一通，领导要处理我，要停我的职，要调查我，你说，你说他孙爱国想搞什么？想翻天还是咋的？
郑文贤心里一颤，难怪前些日子孙爱国忧心忡忡，神神秘秘的，原来是在搜集吴金生的材料。
吴金生继续说道，老郑啊，你是公安，又在黑石山矿这么多年，别看你每天啥也不管不问的，其实你心里门清着哩，你是真人！你说说，他孙爱国偏要和我对着干，在矿上这样那样我可以装作看不见，就算了，可他居然往公司那捅，造我的谣，我能让着他不？要说我，错误有没有，有，我承认有，无非就是吃个请，喝点好的抽点好的，碍于人情，帮别人办点事，是，这是违反了纪律，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不对？要按这标准，那我敢说，咱全中国的领导也挑不出几个清白的来！你说他咋就跟头倔驴似的，就没完没了了呢？老郑，他是你保卫科的人，你去和他讲一讲，不要再搞了，好不好？
郑文贤说道，老吴，你说的这个情况，我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嗯，确实真不知道。
吴金生心里踏实了些，既然郑文贤不知道孙爱国举报自己的事情，那就证明假如郑文贤的手里还藏着辛红的报案笔录，那么这个笔录并没有交给孙爱国。
想起了笔录的事，吴金生低了嗓音问道，老哥，我喊你声哥，兄弟还有件事，想问问你，你得跟我说实话，要不我寝食难安啊，那份材料？
郑文贤一举手，咋，你不相信我？这个话题赶紧打住，材料早就没了。
吴金生舒了一口气，犹如一块石头落了地，上前给郑文贤将烟点燃了，说道，老郑，老郑，够意思，兄弟谢谢你了。
郑文贤抽了两口烟，问，那孙爱国的事，咋办，你说吧。
吴金生想了想，回道，必须下。
郑文贤 “哼”了一声，你这不是出尔反尔嘛。
我哪里出尔反尔了，老郑啊，一码是一码，我可没答应不下他的岗。况且孙爱国是啥，我觉得就是个炸弹，你身边要是有这么个随时爆炸的东西，能安心不？再说我吴金生从“文革”到现在，在哪里我也不是吃下碗饭的，就他也想整垮我，门儿也没有！要是他再一意孤行下去，后果我也控制不住，到时候，鱼必须死，网还不能破！
郑文贤心中愤怒的火苗，再次被点燃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不能再谈下去了，也没有什么谈的必要了！他忽地站起身来，抬步出门，在摔上门的一刻，还听到吴金生在喊，老郑，这件事必须办！
郑文贤大声回道，我不是你的办事员，我就是不报，你想咋样咋样！
半月后，黑石山矿下岗职工名单最终确定，孙爱国的名字不在其中，吴金生对此很不满意，专程跑了一趟红城，高建业得知后，又以吴金生平时与人不善为由将他大骂了一通。
一星期后，郑文贤接到了来自红城钢铁公司公安分局的调令，让他十五天内回分局报到。
郑文贤知道吴金生动用了背后的靠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晚饭时刻，郑文贤打了两份菜来到孙爱国的宿舍。
孙爱国见郑科长来了，有些惊讶，这科长，你咋来了？
郑文贤看见桌上放着一本展开的书，一个饭盒和一个馒头，他上前摸了摸饭盒，是凉的，问道，咋吃冷饭？
孙爱国回道，中午剩的，也没坏，扔了可惜。
别吃旧的了，我打了俩人的，来来，咱俩喝点？郑文贤说道。
孙爱国“哎”了一声，说道，那，郑科长，你先坐着，我去买酒！
郑文贤从怀里掏出一瓶子酒，买啥买？我带着哩，看看，这是啥酒，青梅酒！
将饭菜摆放好，孙爱国一边倒酒一边说道，郑科长，这种带色的酒，喝上去甜丝丝的，其实劲头大着哩，记得我第一次发工资，就给我爹买了一瓶，结果，把我爹喝醉了，他说这酒是糖衣炮弹。
郑文贤“哈哈”大笑，你爹还挺会形容。说话间看到墙上挂着一副字，郑文贤对琴棋书画很是喜欢，他起身看去，见这幅字写得虽显稚嫩，但笔锋之中却含藏着一丝韧劲：
寄语天涯客，
轻寒底用愁。
春风来不远，
只在屋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