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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2018-06-28发布 3064字

第六十六章

刘彩凤的死,深深刺痛了孙爱国,那天在看办公楼奠基仪式时,刘彩凤的神色就有些不对,如果当时去跟她聊聊,也许她就不会自杀了。还有假如自己没有接过那本记录着她难以启齿经历的日记本,可能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那是她的私密,交给了别人,就等于扒了个精光,将自己的一切赤条条地展示给了他人。他甚至还有些懊悔和刘彩凤那个傍晚的偶然相撞和在镇上的那次就餐,还有可能当初就不应该接受她织的毛衣……

孙爱国坐在高坡上的巨石上,望着伸向远方公路。这是从外边进入黑石山唯一的路,那天刘彩凤就是从这条路上被拉走的。

当时在采场值班的他,听人说刘彩凤割腕自杀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吓坏了,吓得没有勇气去宿舍看一眼。他跑到这块巨石上,遥望着刘彩凤宿舍前纷纷乱乱的样子,最后看到有一副担架被装进汽车,然后那汽车慢悠悠地从生活区开了过来,又从这块巨石边慢悠悠地远去了。

刘彩凤死了,黑石山上再也看不到那个每天穿得五颜六色的女人了。

爆破队的邢武洲,是那天参与抬尸体的人,他说,刘彩凤在洗衣盆里砸烂了好多酒,那可都是好酒啊,真是太可惜了。还有大运,他说在抬着担架出宿舍门的时候,刘彩凤的胳膊被碰了一下,整只手从单子里露了出来,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看样子,应该是浑身的血都流光了。

孙爱国不能确定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感觉,这种滋味很复杂,有一丝害怕,又有些悲伤,还有愤恨,他觉得这个刘彩凤简直就是个一点责任心也没有,浑身上下散发着自私自利和倒霉气息的人,把一个写着乌七八糟事情的破本子给了别人,然后自己一死了之,然后这个本子里所记录的东西,少了一个亲历者的证明,成了厚厚的一堆废纸!就因为被一个长着硕大的脑袋,肥胖的脸蛋子,矮矬子似的,胸无点墨的老男人抛弃,失宠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为什么要为她悲伤和难过?这是不是有些多余了!刘彩凤在矿上什么名声,背地里,有人管她叫刘彩鸡,有人管她叫大破鞋,说她就是一个为了吃好的穿好的,而出卖色相的破烂货,那些托她找吴金生办过事的人都说,这个人眼里只认钱,找她办事,只要送礼,从不拒绝。那么,刘彩凤将那个本子拿出来,无非是因为和吴金生闹翻了,想通过别人的手,发泄怨恨罢了。

想到这里,孙爱国感到心里好像有数只虫子在翻滚着,有些恶心,又有些眩晕,他躺在巨石上,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糖,包开糖纸,将糖块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可是,如果这样评价刘彩凤,那么我呢?我现在所进行的一切和她有多大的区别呢?自己眼里所不容的这些东西,究竟和我有多大的干系?吴金生所做的一切,黄书记不知道?吕明不知道?马文亮不知道?采场的刘主任,保卫科郑文贤,劳资科姜科长,还有每天和生产打交道的调度长,难道他们全不知道?那怎么可能!就是因为自己的执拗,与众人不同的所谓清高,将与己无关的事情一步步演化到了今天这个样子,然后被人家从一个技术骨干,企业重点培养对象,扔到了一个吃饱混天黑的地方。然后,越发的觉得委屈,为了发泄内心中的不满,才不惜用了整整一个冬天,搞举报吴金生的材料……

四月的天空,湛蓝、清澈、无边。

他突然想起了桑玉敏,想起了玉敏甜甜地笑,还有清澈的眼睛,还有那头秀发中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气息。玉敏所希望的自己的恋人或者未来的男人,是不是我如今的这个样子?

他又想起了爹和爱梅,每次回到家,他们都会问这问那,那眼神里全是满满的期望。还有小妹妹爱芳,她总说长大了要像哥哥一样有出息。

如果按现在这样,再继续下去,将会发生什么?自己暗中的调查、举报被对手发现,未来便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所有被牵扯到的那些人,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利用一切手段将自己置于死地,甚至还会连累到家人。也许有一天,我也像刘彩凤这样……不,我当然不会选择自杀。可是,会不会真的像姜科长,王来喜他们担心的那样,自己突然凭空消失了,或者突然变成了一个失去了任何记忆的傻瓜,爹会怎么样,姐姐妹妹玉敏还有老叔,他们会怎么样。

如果现在就此停住,即使在保卫科混日子,工资奖金福利样样不少,照样也可以活一个逍遥自在。然后找一个媒人,去向玉敏的爹娘提亲,再然后,盖房子,把玉敏娶回家,……或者,现在不是正鼓励下岗自谋生路么,吕明说过现在爆破人才非常稀缺,那我可以到红城去揽定向爆破业务,大把大把地赚着钞票,不好吗?

孙爱国在巨石上坐了起来,望着远处延绵不绝的群山,层层叠叠的梯田,公路旁一排排微微透出一丝绿色的白杨,他想起那年毕业,初上黑石山矿,怀里揣着毕业证和盖着红章的工作分配通知单,坐着班车到黑石山矿的情景,只不过那是秋季,现在是春天……

红城钢铁公司纪委办公室。

刚刚参加完省里纪检工作会议回来的纪委书记耿丽云,正在翻阅着这几天积压的信件,打开几封信,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问题。一个厚厚的信封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一封用标准稿纸,黑色碳素钢笔水书写的信,字写的不好看,甚至可以用歪歪扭扭来形容。

这封七八页的信,写法虽不规范,但依然可以归类为举报信,其中反映的问题有死亡事故瞒报,有伙同企业外人员侵吞国有资产,甚至还涉及到了强奸!

当耿丽云将这封信读到最后的时候,她心头一紧,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这封信开始是在举报领导干部违法乱纪,到了最后,却更像是一封遗书。她感到浑身发冷,有些不知所措,她闭着眼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拿起电话,打给公司工会。

不一会儿,工会回了电话,告诉她迄今为止并未收到黑石山矿死亡职工的相关信息。

耿丽云又将电话打给了劳资人事处,劳资人事处说,黑石山矿设有劳资人事科,普通职工的档案都由他们自行管理,公司这边只有正式干部的人事档案。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这个叫刘彩凤的人肯定不是干部?

以工代干人员按规定每年都要上报,由于这些人享受的福利待遇是企业内部消化,所以上报的并不及时,黑石山矿因为离的远,印象中好像好几年没报过了,这样耿书记,我们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你说这个人。

我现在急需知道这个人现在的情况,一定记得要讲究方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纪委这里在问。

放下电话,耿丽云微闭着双眼,靠在椅子上,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段往事——

耿丽云的父亲曾是红城市的一名纪检干部,在“文革”中,受尽了批斗和折磨,“地富反坏右”有他,“砸烂公检法”还有他,到了一九七四年一月中旬,突然而至的“批林批孔”又有他,整整八个年头,耿丽云的母亲再也熬不下去,在一个夜晚到郊外一棵榆树上上了吊。

耿丽云当时二十五岁,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一直未婚。父亲入狱,母亲自尽,她只好带着两个妹妹艰难度日。

吴金生当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在这场运动中,因为根正苗红能说会道敢打敢拼,所以很受赏识。

吴金生的父亲和耿丽云的父亲是老相识,两家是一个大院的邻居,在耿家落难之时,吴金生向耿家姐妹伸出了援助之手,担水买煤,买粮油送衣裳,遇到头疼感冒,还买药给她们姐妹,有几个坏小子看耿家没大人,总是欺负她们,为此吴金生没少和这些坏小子干仗。耿家的二丫头,也就是耿丽云的妹妹,比吴金生小两岁,长得眉清目秀的,一笑两个酒窝,文文静静,十分好看,有人说吴金生给耿家姐妹帮忙,是另有所图,这些话传到了吴金生的耳朵里,他也只是笑笑,不作任何解释。“批林批孔”运动犹如昙花一现,半年后结束,耿父重获自由。父亲回来后,耿丽云将吴金生照顾她们的事情讲了,耿父觉得吴金生这个年轻人不错,便有意将二女儿许配给吴家。因为耿家的历史问题已经搞清,加上他家的二闺女生的漂亮,性格也好,吴家自然同意。可吴金生却不答应,他说当初帮助人家是自愿的,现在如果答应了这亲事,那就应了外人的闲话,成了乘人之危,所以二丫头再好也不能要!

吴金生帮助耿家,啥也不图,成了一段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