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七点见。张倩转过身，一边向外走，一边把手放在屁股后面，几根手指来回摆了几下。
桑玉超望着张倩出了屋子，嘿嘿地苦笑了起来，突然想起了几句戏词，低声唱道——
“一边儿燕喃喃软又甜，一边儿莺呖呖脆又圆。
一边蝶飞舞，往来在花丛间。
一边蜂儿逐趁，眼花缭乱。
一边红桃呈艳，一边绿柳垂线 。
似这等万紫千红齐装点，大地上景物多灿烂！……”
唱到这里，桑玉超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这他娘的是秋天，老子咋唱到春天去了？他看了看那张调令，然后揉成团，扔到废纸篓里，转身出了办公室。
院里静悄悄的，一群觅食的麻雀见有人来，扑扑愣愣地飞走了。
桑玉超飞身跨上自行车，向厂外骑去。到了厂门口，看到钱大眼和大胡子正吃饭，他用脚支住地，从兜里摸出五十块钱，对着屋里喊，你俩，拿去买烟抽。
钱大眼和大胡子一愣，看到桑玉超手里的钱，脸上乐开了花，钱大眼一步窜过来将钱抢在手里，道，哎呀头儿，这是有喜了吧？大胡子伸出拳头，佯装用力地给了他一拳，骂道，你奶奶的，有喜那是怀孩子，头儿这叫有大喜了！桑玉超道，跟大伙说一声，我调走了！然后脚一用力，便出了厂门，只听俩人在后面喊，头儿！到了分局别忘了咱兄弟！
桑玉超发疯似地蹬着车子，直到累得蹬不动了，才发现自己已经骑到了红城西郊的一条人工河边。将车子放到地上，走到河边，从兜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着了，面对着绿莹莹泛着臭味的河水，坐了下来。
命运原来并不像书上写的那样会因为拥有了理想而有任何改变，不管你的内心有多么强大，在权力面前都会变得非常渺小！明明被抓了，说放就放了，抓你是一句话，放你也是一句话，让你到红城来是一张纸，让你离开，也是一张纸。
难道真的要老老实实拿着调令去黑石山报到？真的要放弃在红城打拼这个最初的选择？难道自己真的要去那座大山里，跟石头和铁粉打交道？然后娶一个无知的女人做老婆，在西土桑家洼弄一块地，在土炕上过日子？
他将最后一根烟取出来，把烟盒扔到河里，看着它慢悠悠地向下游漂去……从此后，我的未来，就像它一样，一个毫无用处的破烂，随波流淌，直到沉没。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杂草尘土，又向厂子骑去，路过那家有公共电话的小卖铺，下了车子，拿起电话。
那小姑娘歪着脸看着桑玉超，心想，这个人好面熟。
电话打到了传呼机呼叫台，桑玉超留言：请速回电话。
听到声音，小姑娘一下想起来了，心说，噢噢噢，对了，就是上次多给钱的那个人。
不一会儿电话打回来了，是张倩。
干嘛又换地方？
饭馆里太杂了，你可是炼铁厂的知名人物，不怕别人说闲话？
少来你，你那点鬼心思我还不知道，你真是为我想的？
是真的。
哼，鬼才信你。
来不来吧，说句痛快话！
电话那端沉寂了片刻。
那你说哪？
嗯，我们到南城去，有个地方特别好，能吃饭，还能按摩……
不去不去不去，南城那是啥地方，到处都是涉黄场所，我才不去！
那……那，那去哪？
行了行了，真是笨死，我家没人，来我家吧，先说好，你买菜你做饭你洗碗！地址我一会儿发到你的传呼机上！
放下电话，又拿了盒三块五的香烟，还未拆口，忽然想，这几年自己工作勤勤恳恳，清清白白，生活勤俭节约，紧衣缩食，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他“啪”地一声把手里的烟扔了回去，大声说道，拿盒好的！
拆开了烟盒，抽出一支，狠狠地点燃了，问，多少钱？
小姑娘答道，烟二十二，电话一块五，一共二十三块五！
桑玉超将手伸进裤兜一摸，只有二十块，又翻看了所有衣兜，还是这二十块。钱呢？早晨明明兜里有七十块钱啊！
他突然想起，在出厂门的时候把五十块给大胡子和钱大眼了，瞬间脑门上出了一层汗。
小姑娘的眼都快瞪圆了，慢慢从柜台里走了出来，桑玉超明白，这是怕他跑了。
唉，也罢，人都快走了，留着它又有何用？他指了指自己的自行车，这个不要了，顶账！
小姑娘喊道，哎哎哎，那不行，万一是偷的哩！
桑玉超转过身来，瞪着眼吼道，我像小偷不？
这声吼把小姑娘吓得一哆嗦，嘟囔道，不是就不是，这么凶干啥！
直到桑玉超走远了，小姑娘才出了屋子，左右摆弄了摆弄自行车，笑嘻嘻地说道，哎呀这是个啥人么，上次犯傻，这次发神经，病得真不轻。
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自行车，和步履匆匆的行人，他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好陌生。
走了大约半个多钟头，才回到了厂门口，钱大眼正在门口执勤，见到桑玉超满鞋满腿全是灰尘，走路无精打采，问道，啥情况，头儿，车子丢啦？
桑玉超指了指屋里，快给我弄杯凉白开。
喝完了水，借了大眼的摩托车，急忙回到办公室，见办公室里没人，他快步走到废纸篓前，伸手将已经被揉成纸团的调令拿到手里，舒了口气，幸好它还在，幸好没人发现。
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十二点三十五，桑玉超的肚子开始叫了，他打开抽屉，将那几张本身准备扔下的饭票取了出来，想了想，揣进了衣兜，出了办公室，向食堂走去，迎面遇见了吃完了午饭的张倩。
见到桑玉超，张倩一愣，疑惑地盯着他，心想，他怎么又回来了？
桑玉超低声说道，吃了好几年咱们的食堂，留个念想。
张倩抿嘴一笑，轻声说道，德行，还挺重感情，一个破食堂你还放不下了。
桑玉超有意地用手碰了碰张倩的大腿，你要让我吃三年，我更放不下。
去！讨厌！张倩嗔骂了一句，继续往前走。
桑玉超哑着嗓子说道，别忘了晚上。
这顿饭，桑玉超直吃得实在咽不下去才停了嘴，还剩下几张饭票，本想到窗口去退，想了想这样做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于是一边走，一边将饭票撕成了碎末，扔在了（删掉）路上。单位是不能待了，回宿舍吧！出了厂子，在门口拦了辆三轮车，坐在车上，突然想，这么大的事情，总应该和妹妹打声招呼，于是改道去了第一医院。
玉敏看到桑玉超的面色十分难看，关切地问，哥，你咋了？是不是警察又找你了？
桑玉超摇摇头，那事本来就是个误会。
玉敏道，那你是不是难受了，要不挂个号，让医生看看？
桑玉超道，不用，真不用。
正说着话，孙德福走了进来，见桑玉超在，扭头便走，玉敏不明白怎么回事，叫道，德福叔，你干啥去？
孙德福道，我去解手！
爱国看着桑玉超，问，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桑玉超点点头，爱国，你啥时候出院？
玉敏道，估计就这几天了，医生说没啥事了。咋了哥，你要跟我们一起回西土？
还没等桑玉超回话，孙德福拿着大哥大走了进来，对着桑玉超说道，武哥和苏静定好了，晚上一起吃饭！你去不去？
桑玉超一愣，今天晚上？和苏静？
孙德福没好气地答道，废话，用人白用哩？请人家吃个饭，谢谢人家！
桑玉超呆住了，晚上已经约好要去张倩家，现在又跑出这么一出……
孙德福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去不去痛快点。
桑玉超点点头，去。
“碧云轩”娱乐城副楼宴客厅。
俊俏的女服务员挺胸颔首地站立门口，随时等待宾客招唤。
蓝天公司总经理蓝海坐在主宾席，他身着一身唐装，不长不短的头发稍稍向后背了一点，眼窝微陷，眼角微微有几丝鱼尾纹，目光有神，面庞清瘦，薄薄的嘴唇严实地抿着，干练成熟，气场十足。
海哥很忙，能特意抽出时间和大家见面，说明海哥是多么重情重义，咱们先敬海哥一杯。
在苏静地带领下，大家一起站起身来，向蓝海敬酒。
蓝海稍稍抿了一口酒，示意大家坐下。
苏静道，海哥您别总是深不可测的，给大伙讲两句呗。
蓝海看了看苏静，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好，听苏总的，苏总对公司可谓劳苦功高，老武这些年也出了不少力，我敬你俩！
苏静和曾武急忙端杯起身。
苏静道，看，咱们蓝总就是这么有心，刚敬了他一个，马上就有回报了！这酒我干！
放下杯子，苏静侧着脸对蓝海说道，您的想法我已经和武哥说过了，武哥也表态了。
蓝海点了点头道，嗯，要论资排辈的话，老武是公司的元老，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曾武站起身，举杯说道，谢谢海哥！说完，一大杯白酒便喝了下去。
蓝海笑了笑，冲着曾武举了举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这些年，很多事的头三脚全是你踢的，我都记得，听说你想去西土发展，公司准备送你部车，标准由苏总定。
苏静微笑着望向曾武，曾武再次站起身来，海哥，您这么抬举兄弟，我再干一杯。
蓝海对着曾武微微笑了笑，转头问苏静，对了，那天你找我，说有朋友被钢城分局抓了，是不是这两位兄弟？
苏静点头道，对对对，就是他俩。
此时的孙德福，面对着满桌子的生猛海鲜和各种美味，敞开了大口，吃得两腮流油，不亦乐乎。曾武在桌子下面狠狠踹了德福一脚，孙德福的胳膊一哆嗦，一块肉掉在了桌子上，正想发火，看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不好意思的抹了下嘴，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曾武低声说道，给海哥敬酒！
孙德福赶忙起身，蓝总哥，我敬你，但你别喝，我自罚！
一伸手，端起了分酒器，曾武正要提醒他拿错了杯子，哪知他一闭眼竟将分酒器里的三两酒一下子倒进了嘴里，好酒度数高，辣的眼泪都出来了。
苏静对着蓝海笑道，蓝总哥，这称呼好有创意。
蓝海也笑了，举起小杯，说道，这位兄弟够爽快！就凭这实在劲，我也干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