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九九一年秋天，红城中等专业技术学校的操场上，从照相馆请来的师傅正在给一群即将毕业的学生们照毕业照，他走来走去地调整着学生们的站位，折腾地满头大汗才把这张毕业照照完，无奈地对坐在前排中间的校长说道，我说校长啊，你这些学生，哪里像中专生，比那些小学生们还淘嘞！校长笑着说张师傅你年年来学校照相，还不知道？这些孩子要毕业上班了，兴奋得很。
孙爱国将红色的毕业证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背起打成了豆腐块一样的行李，右手拎着瓷漆斑驳的脸盆，左手提着已经褪变成灰黄色的书包，走出校门，这三年，他无数次的从这个大门进出，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的轻松过。此时的他，身高已经接近了一米八零，微黑的面庞，眉目硬朗，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领口袖口都已经磨得毛乎乎了的褂子，下身是一条掩不住脚踝了的裤子，过于朴素或者应该说朴素的有点寒酸的衣着，让他显得有些另类。
在校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裙子，白色半袖衬衣，亭亭玉立的姑娘，她伸着脖子向校园里望着，当看到孙爱国朝这边走过来了，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这个姑娘就是桑玉敏，如今就读于红城师范学校，
爱国故意把头扭向一边，假装没有看到玉敏，加快脚步往前走。
孙爱国，孙爱国！桑玉敏大声喊着，你给我站住！
爱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玉敏，很严肃地说道，桑老师，你不在学校待着，跑这里来干啥？小心挂了科，毕不了业！喔，不对，你明年才毕业呢，对了，我知道了，你是又想蹭我的饭票，对吧？你看好了，我现在可是被学校扫地出门了，连宿舍都退了。
玉敏道，哎，你把话说清楚，把账算清楚，在红城这几年，我吃过你几次？你又吃过我几次？你算算！
爱国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掰着指头数，最后很确定地说，我请过你一次！
玉敏点点头，还行，没撒谎，至于你请我嘛，数不清了。
行啦行啦，不开玩笑了。玉敏笑道，你坐几点的车走，走之前，我再请你一顿，给你践行！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阵，距离学校远了，人也少了些，玉敏停住了脚，将手里的网兜放在地上，从网兜里取出一个鞋盒，道，给你买了双鞋，换上吧，看看合脚不。
爱国的脸色有些不大自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道，我这鞋子旧是旧了点，但又没破，还是好好的呢！
玉敏一边拆着鞋盒一边说道，破是没破，可是也太旧了，过几天要到厂子报到，多难看啊！
爱国道，我觉得还行哩，再说了，你是妹，我是哥，咋能总让你花钱给我买东西。
那没办法！玉敏有些自豪地说道，我们师范类，助学金比你们多，我们女的吃的又比你们少。
爱国叹了口气，这倒是真的。
玉敏抿着嘴笑了，行了，有啥不好意思的，你这一进厂，可就是挣国家工资的人了，中专生按干部待遇，听说只是每个月的书报费，就有八块钱呢，到时候，你得把我请你吃饭的钱，给你买鞋的钱，全还给我。快把鞋换上，要是不合适，还有时间去换，对了，还有袜子也买上了。
爱国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他并不是一个随意接受他人馈赠的人，但他很清楚，玉敏的这份心意，他必须接下来，这里面没有一丝怜悯，有的只是一份友情和尊重。
一辆脚踏三轮车从他们跟前驶过，又在不远处停下来，那人下了车子，从脖子上取下毛巾擦着汗，喊道，太不像话啦，我在学校门口等半天，你俩却跑到大马路上搞对象！
玉敏红着脸说道，德福叔！你又说不着调的话！
德福哈哈大笑了两声，走过来拎起地上的行李，说道，等了半天，问了问别的同学，说你和一个女的走了，我就想到是玉敏来了，这不就顺着路追上来了。
玉敏道，也算是你这个当叔的有心。
德福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放进车里，一边回道，那当然，你以为就你在意他啊？他可是我亲侄子哩，不过你也不远，我侄媳妇！
玉敏害羞地转过头去，径直向前走，轻声说道，你这个人，就爱瞎说！
放完了东西，德福推着车，同爱国并肩走着，这下行喽，爱国你算是熬出来了，一进厂，就是正式的红城人了，你说，我孙德福来红城都几年了，到现在，钱没赚到罪可没少受，可说到底还是个西土人，这世上的事，咋这不公平哩。
爱国放慢了脚步，说道，咱俩一样，我还是西土人。
德福道，是，西土是咱的老家嘛，那首歌咋唱的，这是绿叶对根的情谊。
爱国淡淡地说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户口，户口要迁回去。
玉敏也睁大了眼睛，问道，那你是啥意思？不是户口随着分配的单位走么？进了红城钢铁公司，就是红城人了啊！
爱国站住了脚，看着玉敏，认真的说道，我分到黑石山矿了。
玉敏“啊”了一声，问道，你专业是轧钢技术，黑石山是采矿，那专业不对口，咋能这么分配啊？
爱国停顿了片刻，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俩说，我学了一年轧钢，后来有个改专业的机会，我就改了，在黑石山上班离家近，家里的活，我能帮上点手。
这个充分的理由，却让桑玉敏感到无比失望，她中学毕业选择读红城师范学校，就是想着能到红城来，能和爱国，德福叔还有哥哥玉超一起在红城相聚，一起奋斗，开创另一种生活。可现在的结果呢，玉超到红城一中后不久，突然入伍。而眼前的孙爱国，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本身可以留在红城，却一声不响地选择了回西土。再看看德福，本可以在西土黑石山矿建矿之时，回去填几张表格，捧上铁饭碗，他却宁愿留在这个城市里蹬板车，这三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爱国看出了玉敏的难过，说道，其实，红城和西土也没多远，以后交通越来越发达，来回还不是坐趟车的事，对不？
玉敏“哼”了一声，没有接爱国的话茬。
爱国又问道，对了玉敏，你哥咋样，来信没？我觉得你哥真是挺有主意的，从小的愿望就是当兵，为了这愿望，连一中也不读了！当兵确实挺好，部队里锻炼人，那军装穿在身上，威风得很。
玉敏带着气回道，好啥好，我就搞不明白了，当初来红城上学，雄心勃勃的，结果呢，连高中都没上完！要是早想当兵，当初推荐上一中的名额就不要占，亏你还说他做得对，你要是上了一中，肯定舍不得白白把机会浪费了。还有，农村户口去当兵，啥政策不知道啊？退伍后不包分配，连个工作也没有，咋弄？会西土种地去啊，还是在红城蹬板车啊？
玉敏的牢骚刺激到了正慢悠悠蹬着车子的德福，他扭头嚷道，哎哎哎，我说你俩，说情话就好好说，别损人行不？蹬板车咋唻？没板车你俩不还得背着东西走？看不起蹬板车的，这是明显的嫌贫爱富！爱国，你可得想好，这样的媳妇能不能要！
玉敏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道，德福叔，我真没那个意思，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