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师后国盛产小麦、栗谷,自前汉时起,便是匈奴帝国的粮仓。呼延历显然比左鹿蠡王更有耐心,他派出无数斥侯,监视着山中与山下各部族,并将各部族多余的粮栗、牛羊全部搜缴到务涂谷,统一看管,从而彻底断绝了疏勒城的粮秣来源。
天渐渐不再燥热,日子便在战火硝烟中一天一天地过着。北风轻拂城头,大雁开始南飞,高天上人字型的雁阵撼翅远去,雁叫声声,留下无尽思念。
不久天便慢慢变得冷了,先是轻冷,后来便变得酷冷。天上愁云惨淡,寒风中挟着雪花儿,渐渐变成连绵大雪,很快北国便一片冰雪皑皑。
耿恭和将士们一次次击退呼延历的攻击,士卒在一天天减少,但疏勒城仍牢牢地控制在汉军手中。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最令汉人生畏的严冬即将到来。
城中粮秣在一天天减少,耿恭和将士们都有不祥之感,却又无能为力。随着严冬到来,天地间冰雪连连,车师后国人已经被北匈奴大军完全隔开,没人再敢给山上送粮送牛羊。
这场暴雪比前两场还要大,呼啸的寒风挟着斗大的雪团从天而降,无休无止,整整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天昏地暗,风雪肆虐,天山北麓千沟万壑几乎都被填平。
暴雪过后,便是绵绵的大雪。随着深夜降临,耿恭裹身上的老羊皮袄,顶着风雪巡视城头。“校……尉……他伫立在城头。天寒地冻,冰雪封山,北匈奴大军虽然都龟缩在山下大营内躲避风雪,但呼延历在疏勒城四周留下了几组斥侯。这些冰雪动物躲在丛林边缘的雪窝内,烤着篝火,严密监视着城中汉军的一举一动。
“校尉大人,城内已经断炊,若现在不想办法,疏勒城恐坚守不了几日了。”李显道对耿恭说道。
耿恭何尝不知,先缺水,现在又变成了缺粮,自己率部在这里坚守了几个月了,敦煌那边竟然一点音讯都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城外的车师人已经被吓怕了,估计就算咱们出去也弄不到给养。”耿恭道。
李显也明白车师人已经在匈奴人的残暴统治下,是决然不敢给疏勒城供给任何物资的。
其他的将领也是一筹莫展,面对即将来临的粮荒,这一城军民的将何去何从。
……
带着对前途的无可奈何李显回到了和雅伦居住的小屋。虽然吃的东西快没着落了,但匈奴女孩还是把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温馨整洁。李显推门进去,见她已经换上了汉装,一副汉家女人的舒雅之气。
“饿了吧。”李显拿出一小袋粟米,这是城中最后的粮食,已经按军级发放到几名将领手中,吃完了这些粮食,城内就无法再给军官家属粮食了。
雅伦小心地把米袋收藏起来,在这艰难的时期,粮食就是他们俩的命。
“雅伦,苦了你了。跟着我连饭都吃不饱。”李显看着女孩日渐消瘦,自责地说道。
“别这样说,能和你在一起我就知足了。”女孩莞尔一笑,她倒不是安慰李显,而是现在虽苦,却再不觉得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能够带给她一种安适感。
雅伦这样想,李显却不能,因为他太清楚目前的形势了,若不能外出求粮,他将和自己的女人饿死在这座西域小城里。
正愁思着,大牛在外面敲门了,“当当当”声音还很焦急。
李显打开房门,道:“大牛,何事这般匆忙。”
大牛急急忙忙进来,擦了一下汗水,道:“现在城中无粮,妙音公主要亲自出城酬粮。”
“她是想凭借自己车师公主的身份及威望,能都酬来一些粮食。”
“那你的想法是……”李显问道。
“我觉得妙音公主一介女流,她身边的护卫也没有得力的,咱们不能把全城军民的性命都托付给一个弱女子啊。”
大牛的意思李显听明白了,城外到处都是匈奴人,大牛怕妙音一个人去了有危险,来这里是想让他和自己一起保护妙音安全归来。
“你说的对,城中这么多汉人,怎能把担子都交给一个娇滴滴的车师公主。”
“那请兄弟和我一同前往。”大牛说罢朝雅伦望了一眼。
雅伦心里很是担忧,但他男人是个武将,这个时候兄弟来请,必然不能推脱。
“走。”李显叫上大牛,一起去给耿恭汇报此事。
耿恭听了大牛的想法,觉得现在也只有寄托于妙音了。但军中事务还要依仗麾下的两名战将。
他思考了一下,说道:“出去酬粮之事大牛陪公主前去吧,城中防御李显还要继续担当的。”
大牛听罢也只能应了一声“诺。”
正说着,妙音已经登上城头,对耿恭一揖,道:“耿校尉,现在城中无粮,我身为车师公主,在百姓中还有些威望,城外酬粮之事就交给我吧。”
“就有劳公主了,现在匈奴人对我等的围困已经松懈了很多,我再拍大牛带一队精兵于你,望公主安然归来。”
“大牛?”妙音没想到此时愿意陪自己前来的竟然会是这个平时让自己讨厌的家伙。
是夜,妙音和大牛趁着夜色带着士兵偷偷出城而去。由于匈奴已经不像此前对疏勒城那样铁通阵一样的包围,他们没遇到什么困难就远远躲开了匈奴人驻扎在城外的营帐。
他们走后,耿恭开着城内日渐严峻的形势,不得不让士兵开始煮食皮甲。望着部下面黄肌瘦的样子,耿恭不住地在思考一个问题,朝廷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一点音讯都没有。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和将士们在这里忍饥挨饿,流血流汗。
李显每天都有巡视城头的任务,回到家中总是饿得眼冒金星。雅伦对他照顾地无微不至,即使那一点点的粟米,也是让李显先吃着,毕竟男人要使力气,雅伦不想让他打仗的时候连大刀都挥不动。
“雅伦你也吃一点,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李显伸手心疼地抚摸着雅伦的脸蛋,她已经瘦得颧骨显得有点高,眼睛也深陷下去。
“吃吧,我喂你。”李显把一勺粥端到雅伦的嘴边。女孩笑了笑,用小嘴靠近勺子,轻轻一吸也只是吃下了半勺。
这种食不果腹的日子给人的是一种绝望感,而在这个小天地里,李显却仍能因为雅伦的存在而觉得人世间些许美好,他抱过女孩,暗暗发誓,所有一天能活下来,一定要好好疼爱这个和自己同甘共苦的爱人。
……
这日,月光尚好,过了子时到了后半夜时分,城南边的大山涧内,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雪帘中晃动,暗影越来越大,那分明是大牛和妙音带着士卒赶着牛羊来了。
耿恭迅速下到南门,只见齐同云已经打开城门,二三十头牛、二百余只羊,如一片潮水一般,正在进入城内。几个老羊皮袄已经成了白色的大雪球,他们在半人深的积雪上费力地挪动脚步驱赶着牛羊群。汉军已经断粮二日,这批粮秣的到来,救了大急。
连夜吃一顿羊肉汤,士卒们迅速恢复了体力。官署内,李显向盆火内加了几块炭,湛蓝的火苗跳跃着,室内温暖了些,大牛才将所知军情尽数告诉耿恭,“将军,都护府与柳中城已陷,北道各国均已反汉,陈睦都护、关宠将军与几千将士均已殉国。”
军情说完,耿恭双目冒火,十分不解地道,“吾实在不明白,国中究竟发生何事,听凭西域汉军败亡。天寒地冻,此正用兵之时,河西至柳中城二十日即到,朝廷为何不发援兵?”
妙音这时黯然道,“将军……大汉正在国丧……”
“国丧?!”耿恭双目圆睁,腾地从坐床上站了起来,手中黑泥碗摔到炕上,又滚到榻下地上。他震惊地看着王夫人,“此言当真?难道……”
“我们从车师国民口中得知……”大牛悲伤地道,“皇帝陛下已大行,国丧期间,朝廷断不敢对外用兵啊……”
“陛下……”耿恭闻言,如雷轰顶,他从席上跪起,向着东方,叩头不止,低声呜呜地痛哭失声,“陛下,没有汝,吾等或将成弃儿啊……”
李显担忧的地道,“将军……是否暂勿告诸众军?吾怕……”
“不!”耿恭抹掉眼泪,坚定地道,“来人,集合全军,连夜为皇上举哀!”
军侯和士卒已经知晓噩耗,他们就象一群失去阿翁阿母的孤儿,每一人都哀伤泪落,男人低沉的哀鸣声笼罩着被积雪覆盖的疏勒城。队伍集合到官署前,在耿恭的带领下,将士们面向东方跪下,在厚厚的积雪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