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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2012年,6月4日

2018-06-19发布 3260字

半夜里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母亲晚上突然喘不上气,让我天一亮就过去。结果从接到电话起,我就睡不着了。自己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冲了点碧螺春,这还是从父亲那里顺来的。幸好夏日的夜晚没有寒气,一件背心搭在肚子上已经足够。

临晨四点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就有了变化,仅仅一个小时后,就是清水中滴了两滴蓝色的墨汁渲染开一般。我蹑手蹑脚回到卧室穿上半袖、短裤,赶紧出门了。

到了父亲那边,楼下就看到了厨房玻璃那里隔着磨砂的贴纸有一个人影晃动。我匆匆上楼按响了门铃,父亲开了门,也不看来人是谁就跑掉了。我关上门后才发现,他正在煮挂面。“爸,我妈睡着呢?”我不敢大声,总觉得我的声音在进入父亲的耳朵之前就会被他头顶的油烟机抽走。

“起来了,哪能睡得着。”母亲从卧室里缓缓走出,声线有些嘶哑让我觉得,一晚上都在竭力呼吸,气流和咽喉发生了太多的摩擦超出了肉体的负荷。而母亲一脸的通红,更是让我觉得血液都跑到了抢险的一线阵地。“你爸一点也不体贴,倒是给我做饭呢,就不能关了油烟机?嗡嗡嗡嗡的,吵死了。估计是怕我睡着醒不过来呢?”

父亲手里垫着一块蓝白条纹毛巾,如果家里没有多余的一条,那这是父亲的擦脸毛巾才对。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汤,上面还漂浮着一个珠圆玉润的荷包蛋,汤汁因为西红柿的缘故显得红艳艳的,连我喝了一肚子茶水有些反胃的人此刻也感受到了潮水般的饥饿。

“还拿个洗脸毛巾给我端,脏死了,家里没有干净毛巾了?你以后还洗不洗脸了?”父亲放下碗就要进厕所,母亲又有气无力的喊道,“算了吧,算了吧,就这样吧,不要越帮越乱。”

“你瞧你,故意当着儿子的面训我了吧?是你说煤气味重我才开的油烟机,又嫌我吵你睡觉。咱家的碗隔热不太好,给你垫个毛巾怕烫着你你也有意见?”

“你就煮个面,又不用油,调成慢速不行?连这也得我教?一天到晚就知道煮挂面,一点营养也没有,我的身体能好了?”

“行,你说的对,赶紧吃吧,吃了让儿子带你去医院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儿。”

“这能吃?烫死我!”我觉得母亲有点过分了,面在碗里自然是烫的,用筷子挑起来晾一下不就好了么。这也冲父亲撒气,实在是没必要。后来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父亲没给母亲拿筷子和勺子。我赶紧冲进了厨房。

我带着母亲,以复查和有预约的名义,顺利的堵在了呼吸科门诊的最前面。而那位我并不熟悉的主任,热情的招呼母亲进去坐下。“怎么了是?突然就不舒服了?”

“高主任,昨天晚上,我突然就心口疼起来了,就好象有个大石头压着,闷的特别厉害。后来,感觉气也上不来了,好像整个这一片都堵住了。尤其躺下的时候感觉明显,坐起来,似乎能好一点。”母亲在自己胸前画了一个大圆圈,我目测把整个胸腔都画了进去。“我这段时间一直坚持慢走,状态好的时候还能小跑两步。是不是锻炼的有点过度了?您赶紧给我看看。”

母亲说话的功夫,这位高主任已经抽出了胸口的笔,在桌子上开出了一堆检验单。让我抓紧时间去交费,完了还得排队。可是排队是需要我和母亲一起去的,我觉得这位主任是为了支开我。可是我认为,他有些话更应该对我说,毕竟经历了医学院的洗礼,抵抗力会稍微强一点。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门诊室的时候,母亲正安静的坐在门口的休息区。看到我之后,用力的支撑着扶手慢慢站起,一句话也不说,让我搀着她到楼下的放射科拍片子。

但这放射科是为全院服务的,即使我来的不算晚,也要经历很长的等待。我试图问问母亲,那个高主任说了些什么,母亲只是说“没事”,除此以外什么也不肯透露。

在等待中,我更加留心母亲的举动。听说昨晚还需要很用力的喘气才能保证氧气的供给,而此刻除了能看到鼻翼明显的舒张,胸脯似乎没有了起伏的痕迹。她的眼神始终在周围的人群上搜索,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找一个同病相怜的人。也许只有在那些人身上,才能获得共鸣和鼓励。

也有可能是在看这些等候的家属,有垂垂老矣的父亲被两鬓斑白的父亲搀扶着,而那跑前跑后手里拿着暖水瓶的应该是孙子;也有那相扶到老一辈子的花甲老人,身边不见一点子女的影子,若不是在这救命的场合人人都需要争分夺秒,相信都愿意给老人一个方便;还有那躺在母亲怀里甜蜜睡熟的孩子,手背上的留置针提醒着别人他才是病人,而不是愁眉不展的父母。

我觉得这样的景观,无形中只会给母亲带来更多的压力和困惑,试图说点别的转移她的注意力。“妈,奥运会开幕式多会儿开始了?”

“7月28。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一个小小的英国,开幕式能折腾出个什么花样。和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比,肯定就不是一个档次。”

“您觉得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好?”看着母亲似乎有点兴致,我也借着机会消磨时光。这就像坐火车,如果大家都死气沉沉的等待,那么无疑是长路漫漫。但如果几个陌生人说点有趣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日出东方了。

“这叫什么话?当然好啊!就不说别的,开场那个击鼓,两千多个军人,别的国家能有这阵容吗?”

“妈,那不是鼓,是缶。古代的一种乐器。”

“反正就是那个东西吧。嘿呀!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震撼,我真后悔那年没有去看开幕式,咱们这有黄牛能弄到票,但是价格太高,两万一张,还是不太好的位置。我当时心疼钱,现在觉得,不比看了病强?导演又是张艺谋,还有张继钢。我就特别喜欢张继钢,人家弄的那个千手观音,多漂亮呢!以后有机会,想看什么还是得去现场,电视什么时候不能看,网上都给你录下来了。所以啊,以后千万别舍不得花钱。”

“妈,你和我爸辛苦半辈子了,你们要是觉得想跑跑、看看,那是你们的自由。帮着我结了婚、有了房还有了车,做儿女的真的不能再有任何奢求了。毕竟多数家庭,还只能是帮着子女交个首付什么的。至于将来我的孩子怎么样,你就不要操心了。”

“那可不行,我当奶奶的,还能说不给孙女攒嫁妆了?咱们院有个人就是跑保险的,他说有那种理财产品,每个月往里面存多少钱,等到二十年之后,一下子能取出一大笔呢!我和你爸说了,我们负责每月往里存,将来你姑娘上大学、嫁人,都可以用这笔钱。你们年轻人都吃不了苦,也不会攒钱,什么月光族、卡族。”

“妈,您少操心吧,你最近身体不好,说不定就是累的,想这些没用的干嘛?二十年之后,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你能知道了?你给了国家主席,他也不一定能给你说出个子丑寅卯。再说了,你忘了我爷爷的教训了?以前那会儿就知道存钱,确实那会儿存的钱不少。可是放到现在,没用,贬值了,利息也没几个。要是当初拿那笔钱买房,好家伙,咱都在家坐着吧,吃房租也能活得很滋润。”

“倒是你说的也对吧。”母亲顿了一下,“儿子,妈妈要是看病需要花很多钱的话,你救不救妈妈?”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电流让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一瞬。“妈,放心吧,咱家的钱是让干啥呢,不就是给家人花呢?放心吧,没事啊,你是不是这几天累着了?别乱想啊。”

可不管我和母亲是不是乱想,检查的结果是不会骗人的。下午我独自来到医院,在住院部见到了高主任。高主任似乎也得知了我的大学经历,似问似考的说着,“既然你是学医的,那我就直接说了,毕竟你也懂。你妈这个病呢,你也知道,咱们现有的技术,治疗效果还是很有限的。其实你妈平时保养的也不错,但是有些东西呢,是不在我们人为的控制范围里。现在你妈出现了一定的并发症,肺源性心脏病,你也知道吧?建议回去以后,多休息,少量运动,不要勉强。药还得继续吃,绝对不要因为出现一点症状就放弃治疗,这个你也懂。”

我明白母亲的这个病,由于肺部弥漫性纤维化,肺内小动脉内膜增厚,长期慢性病变,导致肺循环阻力增高,肺动脉高压,使得心脏的负荷越来越重。肺源性心脏病分为代偿期和失代偿性,如果处于代偿期,患者可以只表现活动后胸闷、气短,经常容易被忽视。而母亲如今晚上睡不好,似乎已经进入了非代偿期。

“还有啊,除了按时吃药,建议家里准备个呼吸机,小型的那种就行。你妈要是感觉到气不够用,自己也能操作了,吸一会儿就能有所改善。”

“高老师,我想问问,我母亲现在能不能坐飞机?我想抽时间带她出去玩玩。”

“呀,最好不要冒这个风险吧?毕竟起飞和降落的时候,那个超重和失重的瞬间,对她的心脏也会产生额外的压力。等等吧,等过一阵子情况好些了,再出去玩不迟。没事,孩子,要相信科学,要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