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寒风凛冽,雪花飞舞,碧城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无法掌握自己命运只能随风乱舞的飞雪,心竟出奇地平静。
不悲不喜,也没有写诗的欲望。
“咳咳咳!”身子越发得不济了,接连几声咳嗽都能让虚弱的胃受到重创。
“小姐,加件衣服吧!”女仆将一身厚厚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碧城伸手扯着领子紧紧地往身上裹了裹。那么多朋友都离开了,她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想到自己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便准备临终前再出去转一转,最后再圆了自己此生的最后一个愿望---在瑞士终老。
第一站是新加坡。
临行之前,她将十万余元捐出去,用作善缘,将自己的所有零用物品也转增给了同行。
在新加坡只逗留了数日,碧城便直接去了马来西亚的槟城疗养。
在槟城度过寒冬后,1938年2月,又出发前往瑞士。
蒙特勒和日内瓦的山水人文曾经给碧城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所以,她一直对这个和平文明的国家情有独钟,不仅多次诗词盛赞,而且也一心向往在此终老。
然而,虽然回到了魂牵梦绕的蒙特勒,住进了曾经住过的旧时屋,过起了远离纷争的桃园生活,但碧城的心却一直在牵系着国内的同胞。
为什么会有今天的战乱?因为人们人心险恶。如何才能拯救他们?为由弘扬佛法,让他们意识到杀戮有多残忍,才能彻底拯救人心,唯有拯救了人心,才能拯救世界。
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起居的碧城深感责任重大,不出门,不打扮,每日醒来便坐到书桌前,除了吃饭睡觉,将所有的时间和心思都花在翻译《净土刚要》上。
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书稿终于圆满完成。碧城于4月17日将书寄给好友龙榆生,委托他交给佛学书局刊印。
信寄出去后,碧城便开始了漫漫长长的日盼夜盼。
终于,7月31日收到龙榆生的回信。
这一次,她决定从身边人开始,一个一个劝说他们参佛,而龙榆生是目前与自己联系最为密切的一个,所以,碧城写信劝他参佛。
“香港巨富何东的夫人张莲觉去世时,好友叶恭绰以及上百亲友亲眼看到她的脚底散发出一抹白光,随后顺着她的身体缓缓往上绕,那是佛光,佛光将带她前往佛国。”
碧城在信中如是说。
碧城说的是事实,并无半点夸张。
张莲觉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一身积德行善广济佛缘,每逢兵荒马乱之年都会劝丈夫斥巨资帮助受灾百姓。
东莲觉苑便是夫妻二人花了十五万兴建而成,是香港最早设立的弘法道场。
碧城经常去东莲觉苑阅览佛书,并与她的侄女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张莲觉去世后,碧城还亲自为她写传记,所以,对她的事迹颇为了解。
信寄出去后,龙榆生在两个月后回信告诉她,自己已经参佛。
碧城大喜,迅速写信告诉她参佛后要护生戒杀,龙榆生一一应允。
1939年8月,德国和苏联秘密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一个星期后,德国入侵波兰。
9月1日,德国出动150万人,2800辆坦克两千多架飞机分三路向波兰发起了突然袭击。
9月3日,英法被迫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战火蔓延至欧洲,亚洲,非洲和大洋洲。
此时的碧城再一次改变了想要再次终老的想法,她想去美国,将把已经离世的主笔奥尔波特夫人护生的杂志《蔬食月刊》继续办下去。
但是,等她去美国领事处签护照时,却被告知只能签订六个月的限期,不能在那常住,无奈之下,碧城便取消了去美国的计划。
事情的不顺让碧城寝食难安,结果导致胃病再次发作。
被送到医院时,碧城很冷静地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一句话,问得医生目瞪口呆:“女士,你只是缺乏维生素,只要补充足够的维生素就没什么大碍,放心吧,你还会活很久!”
“哦!”碧城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蒙特勒山居小屋下山购买蔬菜水果不太容易,而且并不是下山就能买到,需要每周五逢市集才能买到,而且山路崎岖十分难走,对于她的生活十分不便。
无奈之下,碧城只好将家搬到山下的克拉昂。
搬家后,碧城将新住址告诉了龙榆生。
在兵荒马乱战火连天的环境下,碧城迟迟收不到国内友人的信件。直到7月15日,龙榆生的信函方才送达。
一个月后,碧城给陈无我居士,告知由正金银行汇军票50元,嘱咐他一半用来买动物放生,一半用来捐助《觉有情》刊物每年十月份发型保护动物专刊。
如果花点钱就可以让人心向善,让动物免遭宰杀,那她会毫不吝啬。
1940年,瑞士因受战争的影响,国内日常供给不足,碧城再次回到香港,将自己想要重回上海的打算告诉了香港的朋友,结果,香港的朋友再三挽留,碧城这才改变了计划,留在香港,居住在东莲觉苑。每日除了编《文史纲要》之外,还坚持在东觉莲院为学佛居士讲学一个小时。
到了夏天,她新著的《观无量寿佛经释论》在上海,香港两地出版。碧城将香港出的书亲自寄给各地的僧众。
一位居士收到书后,以为还是寻常的劝善之作,便随手搁置在一旁,几日后,偶尔翻阅了几页,顿时被书中的文笔,以及独到的见解所感染,一口气将书从头看到尾。
战火纷飞,此时的恩怨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重要,此时,恨了吕美荪一辈子的碧城给吕美荪写信,劝她吃素。
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有一位良师益友的离开,让碧城越发地孤单了。
两个月后,偶感风寒的碧城的胃病再次复发,没一声咳嗽都会加剧她的痛苦,友人劝她就医,但这一次,她却异常坦然地拒绝了。
或许,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或许,是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心愿,该出的书都出了,该做的事都做了,该说的话,都写在书里了,哪怕,此时与世长辞,她也是无怨无憾了。
如果说唯一放不下的,那就是文字了。
所以,将平生著作都收录在《梦雨天华室丛书》身后刊行,又将自己珍爱的佛像照片,本人照片,手札,诗作,字典,书籍等都赠给道中好友。
随后,她又在12月30日至1月1日,接连三次给李圆净居士致函交代遗嘱。
在信中,她将自己在纽约和旧金山的存款都捐出去,用来弘扬佛法。由于之前她曾经想亲自赶赴美国继续发行《蔬食月刊》,但由于只能逗留半年,所以无奈放弃。
如今,她对《蔬食月刊》依然念念不忘。
听说如今该刊由Mr Beech在维持,所以,特立遗嘱将旧金山的存款捐赠给Mr Beech,用来维持所办的《蔬食月刊》。
但碧城是有条件的,需要他承诺,该刊要至少继续出版五年,否则,这笔存款便交给李圆净居士用来刊印佛经。
处理完遗产后,碧城心情出奇地放松。
她人活着,便身体力行地弘扬佛法,她人死了,她的钱也要投放到弘扬佛法之中,继续完成她世界和平没有杀戮的心愿。
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佛祖轻轻朝她挥挥手,顿时周身光芒万丈,双脚离地,渐渐升入天堂。看着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打打杀杀生生死死,这一切,都再也与她无关了。
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
匆匆说法读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
这是她梦中随口吟诵的一首诗,醒来后,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她随手拿起笔来将梦中的诗句记录下来,寄给了张次溪。
同时,碧城又给龙榆生寄去一封信,将潘增祥,严复与她唱酬的墨迹,以及她在瑞士时拍的风景照,还有最新著作的《观无量寿佛释经》一并赠送给他。
在信中,她平静地劝导好友:“人世间的事情如梦似幻,本来就没有真实。最重要的是看透着一切,早日学佛早日解脱……佛教之平等观,即时无国家,种族,恩怨,亲仇之别。珍重前途,言尽于此。”
此生的所有使命,她都一一完成。
如今,她累了,想要好好地睡一觉了。不知另外一个世界的父母,姐妹,好友们都过得怎么样?他们一定很想念自己,所以,她要去见他们了。
没有恐惧,没有遗憾,没有不舍,她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平静过。
那天夜里,碧城梦到了想念的父母,姐妹围坐在餐桌前等她吃饭。梦到了袁克文和费树蔚在湖边等她前来赏景对诗。梦到道友们在等她一起念佛。
她微微笑着,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
那一天,是1943年1月24日,次日,当道友前去敲门喊她起床时,久呼不应,知道大事不好,便找人踹开了房门。
当他们进入房间时,发现碧城正微笑着微闭着双眼,如同在做一个美丽的梦一般笑得幸福温暖。
旁边,是她的遗嘱:我的肉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就让我纵身火海化为灰烬,但我不想随风飘散,也不想骨灰分离,所以,请将我的骨灰和面为丸,投入海中,让我在水中觅得一方自由。
碧城的二姐吕美荪得知碧城去世后潸然泪下,立刻奔赴香港为碧城处理后事。
“城儿,你说不到黄泉不复相见,那么,就请你再等我几年吧!就几年,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去见你!”
吕美荪看着碧城的遗体静静地说道。
1月25日,香港浅水湾上风平浪静,一叶小舟载着林楞真监苑和两个小尼,缓缓地朝着大海深处驶去。
“阿弥陀佛!”当小舟驶入大海时,小尼缓缓地打开盒子,林楞真亲手将盒中的骨灰面丸投入海中。
碧城临终前,在东莲觉苑传教授课,死后,她留给东莲觉苑二十万巨资。
碧城去世的消息一经传出,生前好友纷纷发表诗词文章寄托哀思。《觉有情》还专门刊发了《纪念吕碧城女士》专号,将蒋维乔、廉达因、林楞真、张觉明、张次溪、震华、崔慧朗等人的送别感言一一收录。
三年后,吕美荪病逝。
临终前,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嘱咐身边人:“我要去与三妹见面了,那丫头个性太强,又总爱出风头,你们一定要将我打扮得漂亮一点,免得被她比下去!”
家人纷纷落泪,目送着看着吕美荪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