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太行把冬季的大地笼罩的更为黑暗,阳光很难找到投射的缝隙。我拉着刘一,到姑姑家楼下接上姑姑。姑姑裹着厚厚的围巾,手里拿着一个不锈钢饭盒,金属的光泽在车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冷峻。车里的暖气已经开到了最大,隔着一层铁皮就恍如另一个世界。
“姑姑,嫂子生了没有?谁在那边呢?”刘一似乎比我还要关心。
“你嫂子她妈和你哥在呢,应该还没生,不然你哥就打电话了。我这早早的就起来给人家们熬的米汤,赶紧过去换班。把你哥和你嫂子她妈替下来让他俩休息休息。”
毕竟拿上驾照到现在还在实习期,庆幸的是尚未立冬,天未降雪,不然我真担心路上出个岔子,又得挨父亲一顿骂。考试科目二没能一次通过,父亲已经对我心存芥蒂。一路上,我任由两个女人交谈着各自的心声,却始终充耳不闻。幸好车流稀疏,我还能坦然应对。
到了医院,发现这里早早就供上了暖气,甚至热的有些发闷。产科整整一层楼都挤满了人,楼道里到处是行军床,拿着饭盒的人们都只能侧身通过,还要小心不要把汤水洒在别人的床单上。
我俩陪着姑姑到了病房,却发现空无一人。隔壁床的提醒我们,人已经推进了待产室。我们赶忙把东西放到床头柜上就撤出来,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果然,二哥一个人正在拿着手机来回踱步,蓬乱的头发像是被雷劈了一道。
“进去了?”姑姑有些紧张,声音都不敢放出来。
“嗯,刚进去一会儿。昨晚疼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早上不到六点又疼得厉害,护士又给推进去了。好像打了催产素了,估计快生了。我让她妈回去了。”二哥的眼睛还算清澈,一点也不像经历了熬夜的样子,也许这也是经常玩游戏练就的特殊体格吧。
“那你回去睡会儿,别开车了,让杨正送你。”姑姑的头发虽然刚刚染过,依然有几根银丝不听话的暴露出来。
“不用了,我昨晚睡了,三儿在这陪我就行。你俩女的回病房占住床,省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在咱床上蹭来蹭去,一个个太不自觉。”二哥说话的功夫,拇指始终在屏幕上划拉,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要紧的新闻。“一会儿护士喊我,我还得进去陪产。”
我的眼睛比姑姑的瞪得还大,姑姑着急的就差趴在二哥的胳膊上了,“人家让你进去呢?”
“为啥不让,现在好多地方都开放陪产了,但是规定只能是产妇的丈夫和母亲可以进。小雅她妈不敢进,那只能我进去了呗。”
我看着二哥一脸天真的样子,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附耳姑姑,悄悄说道,“姑姑,你们先回去吧,我哥说的对,咱家的单子、被子都是干净的,产妇卫生特别重要,别让别人在咱的床上坐。另外,嫂子生完孩子你还得出大力气,先养着。我陪着我哥就行。”其实我还有另一层担忧,但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我给刘一使了个眼色,她慢慢的将姑姑拉走了。
“三儿,辛苦你了啊!”二哥对着手机的样子,我真担心他的颈椎。
“没事儿,哥,说这就见外了。你这忙乎一早上,看什么呢?”
“足球啊,赶紧看看最近有什么伤病的新闻没有,还有这些球员有没有什么负面的报道。等过一会就要下注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二哥居然对博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而我,守着那点工资,连张两块钱的福利彩票都不敢买。一则,我觉得真正的福利事业,就不要搞这些名目,动机就不纯正。二来,我觉得自己没那个富贵命,就不要做那个白日梦。三来,我相信网上的传言,说这些开奖的号码,都是经过计算的,背后有人操盘。后来,干脆我也拿出手机,看起了小说。姑父送我那本西游记都过去半年了,我才看了不到一半。幸好手机里下了个电子版,没事的时候还能翻翻。
“哥,最近赌球赢了输了?别玩太大啊。嫂子生了,可有的是你花钱的地方。”
“知道,知道。咱也玩不起太大的,就是凑个热闹。唉,我跟你说,昨晚那场球,我说博个大的吧,我赌的是客场三比零。还真的就是这个比分,持续了九十分钟。结果他妈的伤停补时阶段,主队得了个点球,我尼玛!差点没把我气死,要不是这个点球,这一场就赚两万多。”
我真不知道二哥在医院陪产还有心思看球,这心态也真是够厉害的。
后来我俩相对无言的站着,时不时有护士进进出出,但都与我们无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也围拢了一些别的家属。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个矮矮的带着口罩的护士大喊,“温舒雅的家属在不在?温舒雅!”
二哥如遭雷击,感激把手机揣进口袋。“我是!我是!生了?”
“你不是要陪产呢?赶紧进来吧,还得换衣服。”护士把话撂下就匆匆进去了。二哥着急把外套脱下扔给我,生怕没了护士丢了自己。
二哥进去后,有几个同样是等待陪产的男人问我,我都简单的应付过去了。我回忆起曾经在医院的时候,老师讲到的陪产的好处,陪产是现代分娩演变过程中体现出来的重要一环,通过至亲的陪伴让产妇减少心理压力和身体痛楚,从而达到利于生产的目的。而准爸爸更是要在进入之前,做好充分的准备。但是我看二哥的样子,真的怀疑他是否做足了功课。
毕竟凡事有利就有弊,对于不少男性来说,分娩这样惊心动魄的过程可能将终生难忘,甚至在之后不断地回忆起婴儿被排出产道的场景。这种直白的回忆大大降低了妻子对男性的吸引力,一种异样的感觉会严重阻碍二人之间的情趣,严重的可能影响到夫妻感情。尤其是我们这样落后的地区,很多人相信看女人生孩子会导致阳痿。我只希望二哥能够做个表率,谁叫他走到我前面了。
可惜,梦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二哥进去没超过二十分钟,刚才那个护士就跑了出来,在人群里一眼就发现了我,“你是温舒雅的家人吗?”
“我是,怎么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进来帮个忙,家属在里面吐了。”
我赶紧冲进去,然后把我的和二哥的外套随手扔在一个长椅上。护士看我的样子,着急的催促:“不用换了,进来搭把手就行。”
隔着一道门,外面的喧哗听不到了,不绝于耳的变成了许多不知名的痛苦,有尖叫、有嘶嚎。这样惨痛的叫声不是任何一部电影所能描绘的。很快,我就在产房里的护理中心的桌子旁,看到了蹲着的二哥。他面色蜡黄,手里还拿着一截卫生纸,那样子似乎已经把五脏六腑吐了个干净。
“没事吧,哥,我扶你出去。”我赶紧去架他的胳膊。
“等会儿!”二哥就像是受到了惊吓,“让我再缓缓。”我才发现,他手里的纸不是用来擦嘴角的唾沫,而是擦不受控制的泪水。
而那位护士转瞬就不见了踪影。趁着没人,我问二哥,“哥,你进来之前也没和医生沟通一下?只有心理素质过硬,才能很好地完成陪产的使命,在分娩时发挥真正的作用。还应该有一些必要的培训什么的,这些你不知道?”
“知道,都说过,也看了一些教育片。但是。”二哥似乎又泛起一阵恶心,我赶紧轻轻揉着他的后背,此刻我尽力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套在他身上的深绿色手术服让我觉得十分滑稽。
“医生就让我站在旁边,鼓励你嫂子就行。但是,我一看到。”二哥突然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起来。但是还好,很快就平复下来。“不行,我崩溃了,真的是崩溃了!你嫂子还说生了这个再生一个,我打死也不要了。行了,我好点了,你赶紧扶我出去,这里面,这个味,我现在,都受不了。”
我帮着二哥把手术服脱下来,一些路过的护士倒也没有鄙视二哥的意思,似乎能走进来,就是一种勇气和进步。相比那些在门外就吓得两腿哆嗦的人,二哥也算得上一个勇士。只不过勇士牺牲的有点早。
从门口处抓起衣服,出了门。一些似乎原本打算陪产的男家属,看到二哥的脸色立即打消了念头。有些人立刻拨打了电话,“妈,还是您过来一趟吧”这样的声音陆续开始出现。而当我扶着二哥回到病房,也不在意二哥身上是否卫生,直接将他扔在了嫂子的床上。
“生了没有?就吓成这样?”姑姑有些心疼的看着二哥。
二哥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我赶紧补充。“还没,等护士叫吧,我去门口等着。”
“没有精钢钻就不要揽瓷器活儿。你瞧瞧,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呢?我生你的时候,你姥姥都不让你爸靠近产房。我生了你这都多少年了,一样不敢想以前的事,就你是个傻大胆。快歇着吧!”姑姑回头看我一眼,“杨正,你没事吧?”
“我没事,姑姑,好歹我也是医学院毕业的,心理素质要稍微好一点。”
刘一此时不合时宜的凑上来,“老公,将来我生孩子,你也进去陪我吧?”
还说孩子,我现在天天被你们一群人逼着要孩子,烦都烦死了。真想一个人偷偷跑去医院结扎了自己,可惜,这么个小手术,大夫非得让家属签字,真是没天理。都是被吓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