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在红白喜事时,不像城里人那样到饭店酒楼去包几桌酒席,而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搭起红棚子,垒起灶台,请两个乡厨,自己做酒席来宴请所有的亲朋好友。这种习俗从古一直延续到今,无论穷家富户,家家都是如此。有些地方是吃完一道菜上一道菜,如行云流水,所以称做"流水席"。而在刘一的老家,则是鸡鸭鱼肉一起上,等一拨客人吃完了,抹嘴走人,换另外一拨人再吃。
兴许是在城市里困顿的太久,看到这样热闹的场面,也不禁有些动容。尤其是架起的那口大锅,比我小时候洗澡的浴盆还大。而饸饹床则需要一根三米长的木棍,一群人像是拍电影特效的技师,一起努力方才能把面压进锅里。而早就准备好的炸酱卤,被倒进了一口水缸,还有专人在一旁拿着木瓢守护。
桌上的菜,也是我之前只曾耳闻未曾目睹的八碟八碗。据说八碟八碗原为满族正宗桌席,但也有人说那是满人进山海关从山西剽窃的成果。八碟八碗没有固定的菜式,只是讲究八个凉菜八个热菜,八个凉碟有四荤四素,而八碗则多以肉食为主。现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凉菜有花生米、麻酱豆角、海带丝、姜汁莲藕、鸡丝肉、肘花、水晶蹄子和平遥牛肉;热菜有烧肉、炸带鱼、山西过油肉、酥肉、烧红薯、丸子、北京烤鸭、家常豆腐。
从这些食品上来看仍然是很简朴的。但是,这些菜却不失营养价值,而且搭配合理。但是我看不过眼的,就是一些老人带着孙子、孙女,上来二话不说,就把半碗肉倒进孩子们的盘子里。倒不是我心疼这点东西,只是觉得这样的教育方式,孩子将来走进城市又该受到别人怎样的目光?也有些感叹刘一的不易,我岳母的不易。
礼簿我无意中也瞟了一眼,发现许多人还拿着十块、二十跑来这里大吃海喝。有的人拿着锅,等面煮熟直接倒去半锅,回家留到晚上吃。也有人带着盆,把桌上剩余的残渣统统带走,回去不是喂猪就是喂狗。相比前者,我更能接受后者。
我也问刘一,都什么年代了,我一百块钱都不好意思拿来上礼,怎么还有人拿着十块钱上门吃饭?可惜刘一目光黯淡的说,这些人多数都是些空巢老人,每个月都省吃俭用,你要是让她拿十块钱上街吃碗面,那她宁可在家等到饿的睡着。
我不禁又问,既然在这里无依无靠,为何不干脆舍了这破旧的房子,投奔子女的去处。说起来这又是一段伤心事,有本事的早就搬走了。没本事的,连自己都没个稳定的住处,父母去了,更是可怜。我不禁看向山上的房子,相信有不少,已经废掉了。但愿有一天这里因为某些原因需要拆迁,这些人也算是享受一下祖先的庇佑。
我俩穿着结婚那天的衣服,跟在岳父岳母的身后,不断的在人群中穿梭。可惜我就像一个外国人掉进了这里,除了他们嘴里的“好”字,再也听不懂什么。只是看见刘一举杯,我也跟着举杯。但是她杯子里的是橙汁,我杯子里的是当地酒厂的产品,喝的我七荤八素不是个滋味。没办法,别人问起来,以备孕为由可以给刘一挡过去。我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我也说备孕吧?可这里的人相信酒后更能“一展雄风”。
就这样懵懵懂懂像个待宰的游客跟在岳父岳母的身后晃荡了整整一天,而这仅仅是第一天。这一天下来,我肚子里除了酒水,大概也只有点花生米凑数了。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竟然是和中午一模一样的节奏,只不过中午敬过了酒晚上可以免掉了。据刘一说,岳父已经把很多酒,在我来之前就给挡掉了,我心里着实感激。
可是我的感激还没来得及报答,岳父就在客人散尽之前昏昏睡倒。岳母守在一旁,让正名和其他的亲戚招待着客人,我则和刘一陪同守在岳父床前。而岳母再次提起了那个让我有些进退维艰的话题。“杨正,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呢?趁着我年轻,赶紧给你们带出来,你们好好奋斗。你要是放心,就把孩子给我放在这里,不放心的话,我跟去你们家,你们不嫌弃我就行。我给你们做饭、收拾家。”
“妈,您说的是哪里话,您主动帮着照顾我俩,我俩感激还来不及,那还能嫌弃您。就冲和平现在的物价,家里要是雇个保姆,一个月都得不少钱。给你收拾起来,还不一定尽心尽力。真的要是您去了,我觉得我一个月怎么还得给您拿点钱零花才是。”
“不用,不用!可不用!我不要钱,我就是想趁着还年轻,看着你们开枝散叶。我找人给你们算过了,你俩八字合,是上婚。今年要是后半年要孩子,明年还能生个龙子。生条龙和你们两只兔子也不相克,毕竟龙是天上的,你俩是草里的。赶紧要吧,赶早不赶晚。”岳母言之切,却不知我内心之惶。
“妈,也不能这么说,那要是明年要,我们还生条蛇呢。老话讲了,蛇盘兔,一定富。”这一在山西广泛流传的谚语,似乎不仅限于对男女婚嫁的祝福,也包括了家庭和睦的美好祝愿。蛇盘兔也是我们这里的一种小吃,在清明时节,人们为了纪念忠诚孝义的介子推,就用面粉捏成"蛇"和"兔子"的形状,"蛇"代表介子推的母亲,"兔子"代表介子推自己,"蛇"和"兔"缠绕在一起,用来表达孝道之心。
“不是那么说的呀。”岳母似乎也有了些醉意,“蛇盘兔,这里面要看是几月的蛇盘几月的兔,讲究特别多。整体来说,不如你们这天上龙来的好。杨正,其实我也听我姑娘跟我说了,说你不想要孩子,你跟我老实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是不是嫌弃我们家,后悔了,还想观望观望,甚至觉得结婚就是我们逼你的。”说完竟然在大红的袖子上擦拭了泪水,泪水沾衣就入,形成了一个个圆形的暗斑。刘一见状,赶忙上去轻轻搂着岳母的脖子。
“妈,您这说的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那你为什么不要孩子,是觉得我女儿配不上你?其实我也明白,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想管,你们随意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俩自己高兴就好,我说了不算。”
我感觉自己像是遭到了道德绑架,如果您真的认为我们自己高兴就好,那您就别说啊。这话说出口,就不再是随我们的高兴了。而且,从目前的形势看,仅仅从刘一眼里露出的凶光,我明白,关于孩子的问题,现在就是我一厢情愿。
突然我的手机又响了,是母亲的电话,这正是个脱身的好机会。可惜我接起来,却只能听到母亲的声音,而我说的话,在母亲那里反馈的只有大声的“喂喂喂”。刘一把岳父的新手机借给我,让我到院里寻个安静的角落。我看着手机上标识的满满的四个信号,想起移动那句广告词,狗屁的通全球。
“喂,妈,怎么了?”母亲明天就要去太原体检,此时更应该早点休息才是。
“没事,妈就是看看你喝多了没有。这是谁的电话?”
“没事,我没怎么喝,这是刘一爸爸的电话。”
“唉,人家信号怪好的啊,挺清楚的。她爸爸用的是什么手机?”
“和我爸的一样,从咱们那回来以后,她妈给她爸刚换的。”
“杨正,你别怪妈妈多嘴,我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人。你爸爸用什么手机,她爸爸就用什么手机?能一样吗?你爸一个月挣多少钱,她爸爸一个月挣多少钱,还和你爸比,有可比性吗?自作孽不可活!”
我觉得母亲有些过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幸福的方式和权力。同样的,父亲的手机,不也是母亲看到广告里贝克汉姆用的那款才给父亲买的吗?要是这么说来,我们家连给贝克汉姆提鞋也不够格啊。“妈,话不能这么说。”
“你是我儿子,我有什么就说什么了,我又不傻,还能当着儿媳妇说。咋样,吃的好不好?”儿行千里母担忧,即使身染恶疾,母亲始终惦记着我的肚子。
“挺好的,她们这里吃的是八碟八碗。”
“哟!那就很高级啊!还有啥别的事没有,说给妈听听。”
我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哪根线短路了,竟然将刚才岳母催着我要孩子的事说了出来,没想到母亲也表示了赞同。“唉,儿子,不是妈说你,真的,有这样的岳母,能帮你带着点孩子,你为什么不赶紧要呢?咱们中国十二个生肖,妈妈就喜欢龙和虎,当年生你的时候是没办法,不然,我还想你在我肚子里多呆几个月,把你生成龙宝宝呢。你要是错过了龙,后面是蛇,妈不喜欢,那东西看着就恶心。再后面是马,性子野,收不住。再往后是羊,羊年生个男孩还好,万一是个女孩怎么办?。。。。。。”母亲唠唠叨叨,我却也不忍心打断她,只能耐心的听她把十二生肖分析了个遍。
“这要是再等到虎,得过多少年,妈还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别到时候让我想抱孙子,都没有力气吧?”说到这里,母亲在电话那头竟然伤感的哭起来。
“妈,这种事总不能逼吧,您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您当是给牲口配种呢,总得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吧?再说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如果做父母的,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将来对孩子,也是一种伤害。”
“少拿那些乱七八糟吓唬你妈,我和你爸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有了你了。我俩咋了你了,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还是说你心里不健康走上犯罪的道路了。连领袖都说了,我们要摸着石头过河。什么都是个等,台湾还让日本占去呀。”
母亲说的,牛头不对马嘴。但即便如此,我也在山里的夜色中,听了一个小时的唠叨,直到母亲再次咳嗽起来,她才十分不舍的挂断了电话。而我回到屋里,等待的,又是另一顿唠叨。幸好刘一家乡这边有风俗,姑爷回门不能和媳妇同床,我乐得自在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