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廷把浑身的筋骨抖落舒坦后躺在那像头牛一动不动的,叫他女人去做饭。她伸直懒腰有气无力的说,你快发工资了吧,家里的油盐酱醋都没了。你们厂招女工不招,如果招女工把我也招进去,你问问?全廷似乎睡着了,但听大门褡裢响,说,你去开门看看是谁。听声一时猜不出谁,只听叫了个嫂子,觉得像是荣玉,便把门闩拉出来。“嫂子,睡觉呢。全廷哥回来回来没有。”说话间荣玉朝里瞅。她说,“你有事。”“哦,我想让我哥问问他厂子里还招人吗。”“他在家休息呢,你进来问他吧。”荣玉躲着偷笑,头发像母鸡刨了窝。
全廷听是荣玉来,便从床上坐起。
“荣玉?你找我有什么事,先坐下,给荣玉泡杯茶,厂子里刚发的,南方茶。”
“我在家待的时间不短了,每天在街上闲逛,跟他们下象棋,也没听到哪有好的事做,跟他们一样混吃等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不过我也是听说咱们镇上去那厂子里上班没几个,有一两个吧。”
全廷知道镇上去厂子里干活儿的除了他还有一个是茅岭底村的。他村离山西黎城县近。他想能在厂子里干活是件不容易的事,好多人想去,现人已招满了。荣玉来找他,他想凭自己的关系能进去。但现在来找他不能空手来。全廷心里好像没了主意,看了自家女人几眼,似乎在说,咱也算是有本事的人了。求我办事不能白帮忙。心里正筹划着。
“厂子里是招人,这个,你想进厂里上班,不是难事。若别人问你谁介绍你来的,你怎么说。”
“我说是自己来找的,绝不会说来找过你。”
荣玉前天听镇子上见过他的人说全廷回来了,他想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于是他早做好打算来找他,就刚才那么一说。全廷的女人对自己的男人看法大不一样。“只要能让进厂子里做事,我记着的,这个你尽可放心,我不是那些言而无信的人。”
她紧接过话说:
“你哥一回来就忘了,我昨天还提醒过他,叫他给你问清楚能去不能去;能去是最好不过了,谁家都等着张嘴吃饭呢。你说是不是?”
这话好像是想在说荣玉办事不能让对方有为难之处。
荣玉客气的话说完从他家出来,听到有人在喊他:“荣玉,下棋少个人!快来!” 荣玉抬头看是全廷的三叔。“三叔,今儿有空来下棋了。”
他跟着去了。三叔把棋盘放正,棋子在他手里并不听话,拿几个掉下。荣玉笑他,“三叔,我陪你下两盘。”荣玉坐下,见那苍白有力的手似石刻般的笨拙,棋子的圆润总是摆不正在棋格上。荣玉帮着摆好,说:“三叔你先走。”他看了一眼棋盘用粗壮的食指向前推了一下,说:“该你了”
三叔原来是石匠,开山放炮弄瞎了一只眼,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手里的活儿。他读过书,字也写得好,尤其毛笔字。他有空回趟家来干点儿活儿,离家不远,在县原来水泥厂路外的一家石雕厂做顾问。是石雕厂的老板给请去的,工资还算可以,管吃住。所以他想回来便回来,不回来就在那看那几个工人干活,每块成品出来他必亲自验收。 不能马虎,是绝对不能有错字刻出来的,他常说,别拿那点文化来糊弄人,谁是精明的,谁是傻的,能糊弄过去吗。他回来有两天,在家闲的俩手无处放,便到街上找个沾手的事做;他会下象棋,刚才走几步吃了荣玉的棋子。
“你小子不上班了?”
“没有,我正找事做呢,三叔你那缺人吗。”
三叔头看了他一眼说:
“那活儿你干不了,每天跟一堆石头在一块儿,不会说话,你还得把它伺候,你干么。”
荣玉知道石匠的活他干不了。
“三叔,我想去厂子里干。”
三叔怀疑他说着玩的,便没说。
荣玉高兴的说:
“叫什么石英砂厂。男工女工不少。”
他好像听说过,说:
“有活干儿,行。你那媳妇呢,不想着以后有个后嗣了吗。”
荣玉一边看着棋盘一边看着三叔。
“三叔,你也听说过,你觉得那石英砂厂能干吗。”
“那有什么不能干的,应该是安全的,比你去下矿安全。”
荣玉想,也是。在地上干活,即使有什么,还能跑,不像在地下你往哪跑,跑那不得埋在里面。
“全廷就在那上班,你不知道。”
“不知道,他不常回来,碰不着他。怎么他今天回来了。”
“在家呢,估计倒班回来的。那个厂子倒着班上。”
“行,去吧,倒着班上不怎么累,有空回来帮着你爹打理一下果园,他看见你虽说有一肚子气,但也是看你一个人过,到什么时候是个事儿呢,多理解吧。爹身体好么。”
“嗯,还行......老叔你身体怎样。”
“我这身体,除了这眼看东西有点模糊,还算硬朗。有活你就去干,说不定厂子里也有那离过婚带一个俩孩子过的,这是个机会。”
“老叔,这盘棋咱和棋吧。”
“你小子......”
三叔下完棋觉得今天的乐趣不尽心,便坐在一边听着他们说着新闻和旧闻。说到让他们感到精彩处,三叔像是丢了不该丢得什么东西似的说,“可惜了......可惜了!......”
荣玉收完棋子给三叔买包烟,说:
“三叔,我孝敬你,等我挣到钱给你买条好的。”
三叔点上烟吸着,看荣玉走远,心想,这时的年轻人,心里都飘忽不定。
全廷睡了一觉起来老婆把饭做好。吃过饭骑着自行车到厂里上夜班。荣玉拿定主意来找他,说,早走了,他厂里有电话,你等一会儿,我把电话号码给你。荣玉拿着一张写在烟盒纸上的电话号码出了他家。俩手翻开合上,合上翻开。他想从这个电话号码里找出什么,“就一个电话号码就把事办了?”回到家他把那张纸随手扔到床上,看了一会儿书。他想起刚才见的那个女人就是全廷的老婆,以前怎么没听他提起过,家里还藏着这么一个美娇妻。“有福气,管他呢,有福没福不一样的过生活吗。”荣玉把电话号码看了一遍,没去想,睡了。
过了端午,镇上的一棵老槐树突然有一枝干折断,出奇的是比平日里来这烧香的人多起来;这棵树有四个大男人联手围起来粗,树根部早些年用石头砌成,所以一般情况下调皮的小孩子是爬不上去的。什么时候有这棵树大概上岁数的人都记不得了。他们只是说,这不是什好事。来烧香的心里默念:“保佑保佑,平安无事”。荣玉走近看,没说话,他以为是这些人是要烧这棵树,便笑了笑说:“迷信,走!搭个车去城里转转。”
去了县城,他看街上的人有些茫然,完全不像村里镇上的人,而且胡里花哨的衣服比上回来多了。他摸了摸裤兜只有烟,火柴,再也掏不出来什么;走到电影院外,只听的声音很大,好奇的走过去问。“能进去吗?”门口坐的人说,“买票!两块钱一位,好看的武打片快来看呀!......还有......”荣玉听着便想,“电影肯定好看,迷惑人,花钱看迷惑人的?”他转过身又听见斜对面的歌声想像是听过,但声音没这好听,见音像店门口墩着一个大音箱,那声不如说是穿透耳膜的好听。“这儿卖磁带吗?”里面出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问,“买磁带里边看来,听什么歌的都有,还有这儿......”他在摆磁带的架子跟前很亲近的走了一圈,无奈的出去了。年轻人又问,买吗,多了便宜。然后,他故意走出门去,装作没听见,似乎是在说,没有自己想要听的。
两手空空的在太行市场的每个摊铺前看过,快到中午时,他饿着肚子把县城的几条商业街逛完。即便是回去跟他们说起来不至于没有新闻,他认为。
荣玉去骑自行车去找全廷,看他在哪上班,是个什么厂子。他骑着车一路上打听,知道的人说没见过,不知道的人说好像有,他听这些莫名其妙的说法有些狐疑。自己便给自己赌了一把。如果赢了,不管怎样都去厂子里上班,之后,有个妻室,一双儿女倒也算的活着齐全;如果输了,一人过着倒也自由自在,活得洒脱。但话说回来,这条路还得自己选。他把自行车一横,沿路骑过去,在一个岔路口,他好像转向了。越看越觉得这条路来过,来过就没必要走下去了。于是他调头走另一条。起了不到半小时,路上连个过往的车影子都看不到,忽而觉得这是条生路,常听人说:“俗话顺口,熟路好走。”这路不像是条好走的路。他便感觉不对,骑着车路上碰到的全是些拉煤的车。走了没多远,见有一个村庄是连着的,很明显的一条路把两个村子分开。在村子的对面有个朝马路大敞开的门,左面墙上写:振兴石英砂厂。
围墙外面一排小杨树,在它的侧面有个过路人不容易看见的水渠,引水的墙根开了一个方洞;水渠连着几个小支流。男女工宿舍前,食堂后,洗澡间,过滤池,厕所外,里面的厂房呼吸着百粉尘,干活的人一动便能看见,然而更像是粉尘雕塑的,不说话。
全廷刚下夜班,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听见打呼噜声,才会觉得是些喘息的人。
荣玉在外面看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但听已经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