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进攻的战鼓不曾停歇,城内的厮杀仍在继续。
尹石半跪于血泊之上,右手撑着只余半截的残剑,左腿上一条伤口深可见骨,不断有鲜血顺着伤口流出,使得其身下的血泊慢慢蔓延开来。
缓缓抬头注视着对面不远处的穆雷,尹石心里实在太多不甘。
若论力量,他的确不是历来以蛮力著称的北荒人的对手,可常年沙场征战,从无数次腥风血雨中,从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技巧与身法,才是他真正的依仗。
并且这些技巧与身法,应是很克制穆雷这样还未到极致的蛮力。
然而,短暂的拼杀,到头来却是个两败俱伤。
这样的结果,尽管尹石心中早有准备,可真正出现时,终究是无法接受的。
若非接连的血战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他有足够的自信,最后那一剑,穿透的应该是对方的咽喉,而不是肩膀。
可再怎么不甘,也不能改变眼前的事实。
他已经没有了再战之力,也没能杀了这名北荒将领,尽管对方短时间也失去了战斗力,可周围未曾停歇半分的厮杀声却是彰显着战场厮杀的残酷无情。
他与这名北荒将领两败俱伤,可同样没有了战斗力,对方却能仗着人数的优势,继续围杀己方,而自己便只能跪在原地,静静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明明,援军已经兵临城下;明明,希望已经触手可及。
“若是兵力能再多一点,若是我能再强一点,说不定就能坚持到援军破城的那一刻了……”。
看着几名北荒士兵提着战刃小心翼翼的向着自己毕竟,尹石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撑着残破的长剑站起来,只能望着膝下映着自己狼狈的血泊,长叹一声。
再怎么不认命,也只能认命。
穆雷同样注视着那已经跪倒在血泊中的枫炎骑领将,肩膀被一剑洞穿的伤口同样是血流如注,可他因为伤势而一片煞白的脸上仍旧是嗜血的杀戮,并且难得一笑,尽管十分难看。
“呵,不愧是枫炎骑的将领,武功与本将军也只在伯仲之间,只可惜,你跟错了主子,战场的胜负,从来都不是个人武力能够决定的。”
尹石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话语到了嘴边,却化作了一声苦笑。
穆雷看着前方一脸苦涩的尹石,突然间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暂时阻止了身边的士兵上前。
“其实,本将军还挺欣赏你的气魄,武功也不错,不如你选择投降,入我北荒狼骑之下,你与你身后还在垂死挣扎的弟兄,都会得到比在西华好上千百倍的待遇,如何?”
尹石微微一愣,绝境下的心并非没有半点波动,尤其是穆雷那句“垂死挣扎的弟兄”,更是让他心中不忍。
毕竟,他可以不抛弃个人的生死,可身后那些与自己一同出死入生的弟兄们,他身为领将,也曾豪言,要让他们一个不少的衣锦还乡。
可出征时的数百人,如今依然不到数十。
并且,再坚持下去,等待着他们的毫无疑问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条件!”尹石低头略作沉吟,再次看向穆雷。
“交出墨卿烟!”穆雷瞥了一眼不远处同样失去了行动力的女子,狰狞一笑。
“本将知道你们的忠诚足矣让你们献出生命,可她乃东墨的公主,而你们是西华的将士,你们真正效忠的应是陆炎吧,向东墨的人临阵倒戈,我想这并不违背你们的忠诚吧!”
尹石转头看了一眼墨卿烟,满身伤痕的女子,即便明知道自己已无再战之力,都没有选择放弃。
他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墨卿烟愿意摒弃前嫌,为他们在东墨寻得一处安生的话语。
顿时摇了摇头,转头盯着穆雷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的确不是东墨的士兵,即便临阵倒戈,传出去也算不上不忠二字……
不过,我枫炎骑的将士可以为了忠诚背叛盟友,但绝不会为了苟且偷生而临阵倒戈!”
尹石一边开口,一边将手上的血布撕下一大截,咬着牙处理了一下腿上的伤口,勉强止了止血,便撑着残剑再次站了起来。
看着前方无数严阵以待的北荒士兵,尹石只将手中残剑一指,锋芒犹在,“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一句话,一个决定,断缺了尹石最后的生路,连着身后那些出死入生的弟兄们一块儿。
但尹石知道,纵使再让自己做出选择,纵使把选择的权力交给身后任何一个还在浴血奋战的弟兄,结果都是一样。
为了忠诚的背叛,是为无奈;为了偷生的背叛,当为耻辱!
穆雷同样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不过占着绝对兵力优势的他,可不会如尹石那般拼命。
他缓缓举起手,笑道,“看来你心意已决,本将军也不再多言。
战场上谈不拢的事情,那就只能拿命来说话了。”
“赤狼禁卫听令,全力围杀,一个不留!”
尹石看着那些如潮水般再次涌上的敌人,眼睛里的神色愈发坚定,“没错,战场上谈不拢的事情,从来都是拿命说话!”
“枫炎骑的弟兄们,今日随本将……赴死一战!”
“杀!!!”
铺天盖地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几乎快将空气都灼烧的热血遍地挥洒,惨烈得仿佛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旗鼓相当的战争。
谁能想到,兵力数十倍的悬殊下,这一仗竟会打得如此艰难,对双方而言,都是如此。
将士喊杀,刀剑争鸣,这一切都冲击着墨卿烟昏沉的头颅,使得她略有清醒。
费力的抬头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尸横遍野,残肢断臂与血肉交错,勾勒出一副真正的人间炼狱的景象。
看着那已经不足三十的枫炎骑士兵,墨卿烟心中除了悲哀,便是无奈。
玉水城城门不堪重击的撕裂声愈发清晰,城外的战鼓雷鸣近在咫尺,希望亦是那么的触手可及。
明明只需要再坚持那么一点时间,他们便能活下去,奈何天意弄人,偏偏让他们迈不出这一步的距离。
她谋略的本意,并非是拉着这些英勇的将士一同赴死,可终究实力太过悬殊。
这最终的结局,早已不是她能够控制……
就这样吧,她已经尽力了,也累了。
放弃的念头,在墨卿烟的脑海中已经掠过了千百回,催促着她从容的结束这一切。
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锋利的匕首,晃动的寒光映照的并非是恐惧。
既然上苍没有给她生的选择,那么她总能给自己寻得一个死的权力。
这是她墨卿烟的尊严,亦是东墨的尊严!
“保护云凰殿下,兄弟们,杀!”
就在墨卿烟将要把匕首送入心脏的刹那,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嘈杂的战场,清楚的落入耳中。
墨卿烟双手顿时一颤,匕首险险的停在胸前。
抬头望向前方,眸中的绝望刹那间烟消云散。
墨卿烟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这生死关头,按计划早已出城的东墨残兵,竟会奇迹般的折回战场。
数百人的残兵,在胡弓胡玉二人的带领下,从北荒大军不曾设防的后方发起攻击。
刹那间宛如一把利刃,迅速的切开北荒大军因为疲惫而格外脆弱的军阵。
这支本该离去的残兵,似乎早已经被人遗忘,以至于他们出现的那一刻,北荒的领将都忘记组织士兵抵挡。
这数百残兵,若是放在正常情况,绝不会是赤狼禁卫的对手。
可此刻城外援军进攻,玉水城门随时都可能被攻破;而城内又被以墨卿烟为首的枫炎骑拖延住了很大一部分兵力。
这般内忧外患的消耗下,即便强如赤狼禁卫这般精锐,士气也早已经跌落到了极点。
若非耶律长思坐镇城楼,让他们一口气撑到现在,恐怕赤狼禁卫也早已经没了战斗的勇气。
而东墨残兵的出现,仿佛成为了最后那根压死骆驼的稻草,使得北荒大军的士气瞬间土崩瓦解。
他们惊恐的看着围困中需要付出极大代价才能杀死的枫炎骑,以及那个无论如何也杀不死的女子。
恐惧如烙印般出现在每个北荒士兵的心中,让他们此刻只想疯狂的逃离这里,离开这个可怕的炼狱。
畏战的情绪在战场上,从来都是比任何疾病都要凶猛的瘟疫,蔓延迅速,无人能挡。
当那些北荒领将发现死亡都无法阻止麾下士兵溃逃时,恐惧也开始向着他们席卷而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城楼上,耶律长思愣愣的望着城下那支早已经被遗忘的残兵,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在他看来,如果说城外的援军他还能勉强安慰自己有可能只是一个意外的话;那么这最后出现的残兵,便彻底推翻了他的想法。
此刻的耶律长思,只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成为了墨卿烟的算计,以身犯险,孤军入围,这一切都仿佛成为了钓他北荒帝王这条大鱼的鱼饵。
“陛下,城门快要顶不住了!”
溃逃的士兵以及领将慌乱的呼喊,成功的摧毁了耶律长思心中最后一丝斗志。
耶律长思只能遥遥望着城下,那枫炎骑用血肉筑起的盾牌后,安静得有些突兀的女子。
心中的不甘与羞怒让他几乎捏碎了自己的拳头,手上伤口的疼痛不及他此刻惨败的心痛的万分之一。
然而,大局已定!
耶律长思明白,若再不撤退,恐怕今日自己未必能够安然无恙的离开玉水城了。
“传朕命令,所有人迅速脱离战斗,分散撤离玉水城!另外……
让边境等待的大军,迅速支援!”
耶律长思又盯着墨卿烟片刻后,才收回目光,长叹一声。
“今日虽败,却不过是这场战争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