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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吐谷浑的风中之歌

2018-05-25发布 3118字

作为吐谷浑曾经的王都,伏俟城是南朝梁大同六年(公元540年)由吐谷浑夸吕所建,在鲜卑语里,“伏俟”的意思是“王者之城”。

慕容阎昆和慕容真海并随行官员中的吐谷浑人,神情肃穆地站在城外,望着这一片已经被吐蕃捣毁、风沙侵蚀的废墟。颇超乞光并未跟来,他带领着威戎军东去大非岭,接管了慕容真海的驻地。

大非岭之东,西海之南,有一条墨离川,也就是天宝年间瓜州著名的墨离军的来源。颇超乞光要重建墨离驿,距离正在修建中的石堡城大约百五十里。

按照李弘益的要求,这一次出征鄯州,慕容阎昆的任务是将大唐的实际控制线推进到大非岭一带,与天宝十三年极盛时期当然没法比,大概比那时候大唐的势力范围要后退三四百里。

如今吐蕃王朝灭亡,吐蕃势力四分五裂,对于大唐来说,这是一个机会。李弘益在穿越前曾经去过青海湖,知道那一片土地还是很肥沃的,只要适应了高原的气候,养活个二三十万人应该不成问题。

站在远处看着伏俟城的废墟,强烈的阳光照耀着,废墟间生长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花儿,风从西海湖吹来,带着湖水的味道,摇曳着丛生的青草和花朵。

慕容阎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他眯着眼睛,内心那种追古忆今的感觉更加强烈了。看着一旁脸庞发红的耿岳,他叹了口气,说:“只恨吾读书少,若能作首诗来,该多好啊!”

耿岳愣愣地看着他,他能理解慕容阎昆的心情,就如同当年他跟随李弘益兵出萧关,想到李弘益和曹用行念的两首诗,那时候便忍不住热泪盈眶,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人,谁不怀念自己的国家强盛,谁不热爱自己的故土呢?

慕容阎昆步行于废墟之中,他穿过残破的黄土城墙,看着淹没在荒草中的故国,口中喃喃自语,突然就泪流满面,对慕容真海说:“百余年前,我们的族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该是多么美好祥和啊!”

他缓缓跪下,身后吐谷浑诸人也都跪了下来,慕容阎昆大喊:“列代祖先,不孝后人回来了!”身后诸人都哭成了一片。

慕容阎昆突然开口唱了起来,他唱了第一句,吐谷浑官员们也都跟着唱了起来,正是那首著名的鲜卑歌曲《阿干歌》: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

辞我大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其余汉、回鹘等族官员将领都站在一旁,听着这一首哀伤无比的鲜卑歌曲,各自满怀心思。

所谓“阿干”,是鲜卑语,意思是“哥哥”。晋武帝太康年间,原本在辽河流域生活的慕容鲜卑首领慕容涉归去世,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妾所生,名叫慕容吐谷浑;二儿子是正妻所生,名叫慕容若洛廆。

两个儿子分家,大儿子吐谷浑分得一千七百户,主体部落则交给了嫡长子若洛廆统领。有一年春天,两个部落的马匹在河边喝水打了起来。若洛廆很生气,派人对大哥吐谷浑说:“父亲去世前已经分家,你为什么不走远一点,害得我们的马儿互相打架?”

吐谷浑很生气,对自己的弟弟说:“春天到了,马儿在一起吃草喝水,互相打架有什么稀奇的呢?如果你因此迁怒于我,实在太不讲道理了。既然你让我离得远一点儿,那么我就去太阳落山的地方,再也不见你!”

若洛廆听了哥哥的话很是后悔,于是派出族中的长老七那楼去向吐谷浑道歉,请求他留下来。吐谷浑说:“我父亲去世前,希望我两兄弟和睦。现在我们因为马儿打架闹得不愉快,看来这是上天的意思。既然你们要挽留我,就把我的马儿往东赶,如果马儿朝东走,我就留下来。”

于是七那楼赶了数十次,结果每次马匹走了数百步,就悲鸣着掉头向西跑。吐谷浑于是带领着部族西迁,一路饱经苦难,一直迁徙到了西海边上的白兰山。

若洛廆很伤心,思念自己的哥哥,于是作《阿干歌》,时常命子孙在身边唱歌,后来随着吐谷浑与慕容氏取得了联系,这首鲜卑歌也开始流传于吐谷浑之地。

慕容阎昆自称是慕容吐谷浑之孙叶延八十一个兄弟中的一个,慕容叶延击败了仇敌羌人,在慕克川建立王帐,一切制度都仿照中原,宣称自己的曾祖父奕洛韩曾被西晋王朝封为昌黎公,自己就是公孙之子。根据周礼,公孙之子可以用王父的字为氏。所以把姓氏改为吐谷浑,放弃了原本的姓氏慕容,吐谷浑部从此诞生。

想到自己的祖先一路艰辛从辽东迁徙到了西海,筚路蓝缕,辛苦数代人,打下的基业,却始终不能长久,甚至“吐谷浑”这个来之不易的姓氏,也已经消散在了猎猎西风之中,慕容阎昆更加伤感。

从西海刮来的卷风,将这首鲜卑古语与汉语掺杂的歌声飘荡着传向了更远方。耿岳心中有些不喜,他回头看了一眼并非出身吐谷浑的同僚们,微微皱了皱眉头。

慕容真海唱着唱着就泣不成声,他是个粗豪的汉子,没心没肺地跟随着曾经的大头领,现在的燕国公慕容阎昆一路从肃州杀到了关内,又从关内杀到了剑南,然后杀回到祖先的故土。

自被吐蕃灭亡后,吐谷浑残存的部众,有些跟随赫连铎迁徙到了云州,大部分则沦落流浪于河西之地,对于族中故老口口相传的曾经的家乡,他其实和慕容阎昆一样,并没有多少直观的概念,只是那种期盼着安稳生活的愿望,始终存留在心中。

但是看到一块残垣、荒草野花蔓生的废墟,慕容真海第一次理解了,什么是家乡。那种延续在血脉中的情感,终于爆发了出来。

慕容阎昆突然站起身来,回头望着跪倒在地的族人,大吼:“吐蕃灭吐谷浑,已经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吐蕃四分五裂,我辈身为唐人,这一片富庶之地,怎能留给高原上的蛮夷?”

他大声说:“慕容真海,即刻领兵,南下大非川,一路清剿,敢有阻我天朝天兵去路者,杀无赦!”他看向耿岳:“耿长史,催促后勤司,搜容吐蕃奴隶,加快造船,早日杀上龙驹岛,彻底消灭恭洛藏!”

慕容真海擦了擦眼泪,翻身跳了起来,行了个军礼,大吼着说:“诺!”吐蕃既然毁了伏俟城,那么作为大唐将领,同时也是曾经的吐谷浑人,他就要为吐谷浑和大唐报仇!

七月初,慕容阎昆领军,自西海东北的牛心堆,沿着西海开始一路扫荡,遇到还胆敢抵抗的吐蕃部落,立刻以骑兵冲杀过去;那些胆怯的投降的部落,则以“资贼”的名义,按照帐篷和人口户数,抽四杀一。

原本慕容阎昆是要抽三杀一的,但是耿岳等人苦苦劝住了,毕竟只是震慑这些群龙无首的吐蕃部族,没有必要搞泄愤式的屠杀。

耿岳的心情很沉重,作为侦骑司安插在慕容阎昆身边的校尉,他尽职尽责地将一路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包括慕容阎昆等吐谷浑将领的行为,也都仔细地记录了下来。

关于这一点,慕容阎昆似乎也有所察觉,但他却只是装作不知道。大唐原本流行监军制度,李弘益不喜欢搞这一套,但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的落后时代,像慕容阎昆这样手握重兵,在外出征的大将,总归还是需要安插一些眼线的。

耿岳的心情沉重,不是因为慕容阎昆祭奠伏俟城,而是因为另外一些事情。在西海岸边,一队又一队的吐蕃俘虏和奴隶,在后勤司以及大唐士兵的监督下,四处砍伐木材,制作船只,准备跨湖杀上龙驹岛。

在这些俘虏和奴隶中,有一部分人很是醒目,与肤色被晒得发黑脸颊发红的吐蕃人不同,其中有些肤色较浅的人,这些是吐蕃与汉人的混血。

安史之乱之后,吐蕃占据陇右河西之地,掳掠了大批的汉人,为他们进行农业生产,制造武器工具,汉人妇女则更加悲惨,充当生育和泄欲的工具。

粗略统计,近二三十年间被掳掠而来的汉人,便不下十余万。百余年的时间,一代又一代的混血,这些流着汉家血脉的混血儿,已经不再认为自己是汉人,俨然以吐蕃自居了。

既然他们不把自己当汉人,慕容阎昆也没理由同情他们,于是就被发配来,跟随着他们曾经的主人,如今的大唐奴隶,一起为大唐的军队搞生产建设。

这让耿岳等汉人官员将领很是脸面无光,只觉得是自己做得差了,竟让同胞们变成了这个样子。耿岳觉得很无奈,他又想起了同为长史的飞虎军吴展,作为敦煌一系出身的官员,他曾经听起过吴展讲述当年跟随李存孝入陇右时见到的人间惨剧。

然而他现在在西海见到听到的被掳为奴的汉人们的遭遇,甚至比陇右诸州的还要悲惨。耿岳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劝慕容阎昆少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