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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018-05-25发布 4692字

太平村是镇上的大村,相邻的几个小村子怎么说也有五六百户,离远的就是山洼里村;大村每年都会有一次庙会,即使是过年时,远村的人也会如赶集似的来此逗留一整天,不然觉得过年就是什么也没有。听惯了爆竹声也就不再去回忆过去的光景了,毕竟孩子们都已长大了。要说有点儿喜庆的年味儿的要数村里农机车上的春联。这春联是荣玉写的,在村委会给全村的人写过,每年如此。老荣想家里有个会耍笔杆子的人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那些上岁数的人走路都浑身哆哆嗦嗦更不用说动手了。也有的跟他岁数相当,天好的时候就在小卖部门口坐下便是一整天不离象棋;闲谈国家大事,细说来往甚客,前后五六十年,尽是空渡饥馑。侃侃而谈算是过了一天。

“这个年代也不少人逞英雄,狂妄!”一个眯眼的坐在老墙根的老人说。

荣玉站在一旁凑热闹的看着下象棋的手在那举棋不定,他偷笑。“下棋这么费劲,又不是生孩子。”“谁家的后生!不懂规矩。”旁边看棋的人说。

身后跟着荣玉的毛亮说,看棋多没意思不如到别的村转转,看看你有没有认识得的人请咱喝酒。毛亮是荣玉本家叔的孩子,小他三岁,心眼多,看着就灵光。在城里上中学,成绩好,年年班级排名在前。可有一点,太淘气。跟荣玉只学会了喝酒。荣玉看着盘起要输,得意的笑道:“这棋活不了了......”

俩人去路边等车,上了车,在路上行驶快一个钟头了,俩人坐在后排靠车窗的位置,路上小有颠簸,很容易把人催眠。不知怎么一个梦忽而飞了,睁开眼看车停了。车里的人都站起来朝车前看去,一个老妇人心平气和的说,是不是又碰到打劫的了。司机也不是遇到一回两回了,说,呵!这回是手拿铁棍了,长出息了;司机是个大高个,七六年当过兵,面不善,在讲道理的情况是不发暴脾气的。他看着几个年轻人穿着长相不像是干这行的,心里一估摸下了车。荣玉醒了想下去看看,毛亮抓住他胳膊不放说:

“你学那几下管用吗?看看再说。”

“敌不过,这一车人都是上岁数的就让他们上来把钱搜了去,搜不出钱是小,万一伤了人,还由他们胡作非为吗。”

俩人看着车前司机和他们谈话,好话说到狠话撂那,看着办!硬来就试试。司机说,你们不怕死的过来!残废了伤了,出人命了,我有证据,车上的人都是证据。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扔下铁棍子就跑了。司机上了车,谁也没说话。有的说,到前面路口有下车的。

车停靠沿途下去不少,最后一站是郭底村。

这个村子不大,有一百来户,但不聚集,各家养了狗。只因圈里的羊死的死丢的丢。荣玉每走过一户都会听见狗大叫,毛亮问:

“这村儿你有熟人吗,”荣玉不说话。

“你家亲戚住这儿?”

荣玉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村子是不大,跟着走过去看。荣玉突然问:

“你饿吗?”

毛亮说:

“不饿”

“你要饿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毛亮说:

“这会儿咱去哪吃,谁请咱俩就算今天不白来。”

荣玉记得这个村,他小时候跟家人来过一次,这隔了十七八年,谁还记得什么样。不过村里的小卖部不少。对外人来说或者说没来过这村的人说它是最欢迎你来的。毛亮似乎真饿了,问:

“快到了吗。”

“快了。拐过弯儿就到,到了告诉你。”

果然在一个看似供销社的门口停下,说:“去买包烟,剩下钱买吃的。这是你家亲戚还花钱?”“什么亲戚,我不过再来重温一下我小时候的记忆,那过年才叫过年呢。”俩人驻足的站在高处向整个村子看去,说:“没变,这儿过年最有年味儿了,可惜呀!”

俩人抽着烟去上路口等车回家。

傍晚回到家荣玉就想着要不要把路上的事告诉老荣,“如果说了表扬一番倒没什么,若是被臭骂一顿还不如不说的好。”正当在屋里想着,老荣过来问他,最担心的是莫过于此了。

晚上老荣把荣玉叫到屋里问话:“荣,你觉得学的怎么样?”荣玉思索着回答:“就那样,想上台露脸不下苦功是不行的,哪个不是这样熬过来的。有机会上台就能挣到钱,反正要靠自己。”老荣听儿子说的话心里有点颇有些道理,心里高兴,但他不得不把实话告诉他。

“你今年就不要去学了,人,我给你联系好了。”

“去哪?”

“去下煤矿”

“你得成家,成家了得养家,主要的是你不能去学唱戏了。”荣玉不想反驳,话说多了容易叫人找话茬。

“我不会下矿?”

“谁生下来是什么都会做的,你先去!去了跟老乡们学学。”

荣玉一听,还能遇到“老乡”,没继续说下去,像是要睡觉去,老荣没说什么。

老荣想起跟儿子说的话,想来想去还是必须要去下矿,等下一年回来把婚事办了。

给荣玉结婚的事使他变得像个娘们儿似的逢熟人就说起。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倒真有一个跟他门当户对,是镇上贾家的,几个女儿长相一般,不胖不瘦话不多,家里条件不算好,这样的女儿嫁出去知道过日子,家里父母毕竟没什么手艺都是种田人,有三个闺女:大女儿名叫海花,剩下那两个年龄相隔不到五岁,但一个比一个生的好看,禀性好。若要论起来差不多都因该结婚了,此不细说。既然把儿子从剧团叫回来,总不能叫他在心里留下什么念想,找个能和他谈心的人比别的办法管用。他想应该给他找个能说心里话的人。这个年龄最适合谈对象,也是人一辈子最好的年龄。

老荣想法把儿子约束一下,便是每次去城里都会去本县特产收购站吴应山那小坐。经常会听到些社会年轻人怎样锒铛入狱的消息。在他听来是好消息又是坏消息。

吴应山好像故意说这些话,说:“老荣,你该给儿子成家了,你我这年龄干不了几年了,就说我那小子,托人给找了个对象,他天天跟没事人似旳,下了班回来就去找他那些朋友的人不知道干什么。我曾想过,在外边吃饭喝酒唱歌跳舞,我都不反对,但有一条,不能干违法的事,别人干是他们的事。你只要不参与,抓的人就不是你,这些年轻人都没正经事。所以,我对他的事是慎重考虑过的,万一不听你那一套说词,你就是磨破嘴皮子也没用。”“是啊,”

经他这么评头论足审视过,他想打算过段时间再来说这事。

荣玉没过几天便拿着铺盖卷,到路口等车,过往的车辆他不知道该坐那个车才能到要去的地方,从眼前闪过去的车只能看到车窗上的半个字,车走多长时间,以及身上带的钱是否够用,他全然不知。他没有去想象自己去的那个地方,甚至最好和最坏的想法他都想不出来。长这么大是头一次出远门,出了家门,走出了村口他觉得去那的路肯定很远,什么时候能到在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没有留下想象的余地。车一辆一辆过,他感到自己与这村庄每一丝土地气息隔绝开了,身上没有了应有的那股活泛的精力旺盛的劲头。

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他似乎对等长途的客车有了些经验。但见那辆车跟自己很熟的像朋友一样在跟前停下来时,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背着铺盖,手拎着个网兜,网着脸盆,胶鞋,布鞋,还有个水壶,几件线衣。等那人下了车,他就抬头朝着远处望去,然后,他才与这脚下的路真正的亲身贴近。他应该做过很多梦,应该是不得已才离开这个地方的,又回来了是不需要那个梦开始,不需要有个陌生的房子来容纳自己的所有生活。荣玉在一旁猜想着这个人到底是哪那个村里的人,如果就是这个村的,他会上前主动跟他打招呼。如果不是?他没去想。突然,大客车上有人喊话:走不走!?去哪?荣玉说:“到!......”上了车,那个车窗和刚才的一样闪过外面向他欢送的村落和自然的风景。

在矿上一年四季的干活,虽然身体长得更结实,有使不完的力气向外膨胀。但要问他成家了没有他却是个没嘴的葫芦,支支吾吾的张不开口。大家都开始逗他一乐了,那个高叫道:

“荣玉!你不想成家有个老婆抱着睡觉吗?你可别犯傻跟这哥们儿一样,天天想女人——嗨!没胆儿!我可给你说,过了这个年龄再找就剩下小寡妇了!”大伙笑声一片:“小寡妇?是她小姨子吧。”荣玉也跟着一块儿笑起来。“结婚好吗?”这一问可没了笑声。有的说,谁家不一样,白天地里干活儿,晚上被窝见活儿。还有的说,你结婚不就什么都明白了。这个人说完就出了屋。“墙头”是个外号,想想说,有个女人比有钱儿好使,光屁股坐炕头有人伺候,有钱找女人谁伺候谁?大伙笑了笑,这真是一头不说话,一听就是实干的主,牛!荣玉心里也佩服这个人。大伙叫他“墙头”是他每天都在琢磨一些别人不琢磨的事,比如吃饭,左手拿筷子对还是错,人的长相到底是不是说的那样祸福无常,全在脸上。这些是他琢磨的。其它的,也没人打扰他想事。大伙有事没事爱逗他玩,他不急眼,也不说话,给烟便抽,从不买烟。也有人叫他草头的,他不介意的说,无根草,到处飘,遇个娘们儿就搂腰。

话说回来谁不是从结婚那天起开始变了的,什么高贵什么贫贱什么文化全都在一瞬间凝合到了一起生活着,互为表里。

因为这个年代,还没有出现实业家。都在一起干活每个人多少知道彼此的性格,做事的方法。所以在出了矿口回到工舍床铺上的时候,他们说话的内容便绕不开聊女人的话题。开始说古往今来女人。荣玉听着仅是笑,他笑,是看大伙出了这个黑窑洞才能看清楚模样,跟烤熟的地瓜一样,黑厚厚的一层,罩着眼脸,活像个面具。

他也常听去过省城的人回来说都看到了什么,荣玉追问,大伙笑他。说,省城里的女人就是比小地方的有眼光,看人都是一只眼;模样长得挺精干的。问,男人呢。说,男人像绣花枕头的不少,风一刮腰都闪了。问,楼房高吗。说,那也叫楼房,比我家的鸡窝搭的高点儿,倒也够大的,尤其那商场才叫商场。国内的国外的要什么有什么,只是不卖媳妇。问,东西贵吗。说,我身上忘带钱了,谁知道。下回你愿意去一块儿去,见识见识不花钱。问,晚上呢。说,晚上不消说的,黑漆马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不就回来了吗。大伙抽的烟在屋里直打转,晕头晕脑的快成神仙了,神仙也是醉了。

屋里一阵笑声飞出这穷乡僻壤的山坡,在高处化作一阵凉风散去。

大伙在铺上正熟睡的流哈喇子,荣玉在那辗转反侧的想,想什么他也不知道。对大伙说的话题他认为是可以当做笑话来听的,传来传去就信以为真了。没人给计较他也便当什么都没听见。他想省城里的女人大概是不会好好过日子的。省城和县城有多大的距离荣玉也估算不出来,不过,县城里没有的省城里绝对会有的,省城里没有的县城里会见得到。荣玉觉得小地方出来不就是为见见大世面吗,谁一辈子会走出那个地方,哪怕离开一天呢,到晚上都会想自己的家,家在哪心才会在哪。所以听他们一说便有到省城去的意思。如果去了先在省里吃顿饭,等回来时再买些便宜的东西。买一块儿香皂应该不贵,样数多,可挑。没人去,有人去我一定跟他们说好,只要你带我,去哪儿都行。

有一回不知道他们谁说的去省城买东西,荣玉跟着去了,去了不知道要买什么。到了城里就先找实惠的饭馆,找着了,他们先喝白酒,后吃饭。饥肠辘辘的实在是花的钱不值得,尽管荣玉没吃饱,但还愿意跟着他们去逛街。他们所谓的买东西其实就是踩点,踩点就是找小姐———这是明话。走了几条不热闹的街,他们说不是这儿,往前走便有———这是反话。知道后他们进去不多时就出来了,问:“里面有什么。”说:“有男人的玩物,很爽的,解热。”问:“要钱吗?”说:“废话!谁他妈的让你白玩儿,再贱也不至于不收钱吧。”问:“这不就是......一个人赶紧捂住荣玉的嘴,”说,“你最后一个排在我后面不用急。这条胡同是死的,但有一扇门可以进,谁进谁出钱。”

荣玉以为是来这儿买什么东西呢,他们还笑他,买东西了吗?买了,买一块儿香皂,不贵。看见一个娇滴滴女的声音说,老板,下回记着多带钱哦!他这才知道自己在哪,他们也是趁着酒气来的,她们只看有钱没钱,其他的一概接受。这扇门荣玉记住了,可惜没记住刚才那女的模样,更没有个熟人来引见,这有些难为自己了。荣玉想着晚上做梦都是眼睁睁的看着那扇门里的人进进出出好像谁也不认识谁,连模样都没看清楚就被拽进去了。

“下回,谁知道下回?”她们都说这同样一句话,荣玉不解。好长时间,只要一有空,便会不知不觉得想到这句话。只在心里想,他没好意思去问他们,因为,这好像是自己的私事,私事就是男人女人之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