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增湘不想为难与他,便拉着英敛之告了辞,打算回天津后从长计议。
回到天津报馆,馆里便有人前来汇报,有人在办公室等他,已经等了半天了。
推开门,英敛之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位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虽然脸上满是憔悴,但却难掩骨子里的那一抹英气。
他一眼便认出来,这是碧城的舅舅严朗轩,之前,碧城只身投往天津大公报时,此人曾经前来相求,希望对他的外甥女多家关照。
这一次,他听说碧城求职一事遇上了阻碍,特意从塘沽赶来天津,再次求助于英敛之,希望他能为碧城一事多多费心。
随行的还有碧城的大姐吕慧如,她听说妹妹求职一事受阻,十分担忧,便随舅舅一同前往。
英敛之一口应承下来:“此事我一定竭尽全力!请二位放心!”
送走碧城的两位亲人,英敛之随后对傅增湘抱怨:“周学熙太不给面子了!安排一个人,举手之劳,他竟然说不好办!”昔日沉稳的英敛之只要一沾上跟吕碧城有关的事,就表现出无法自控的急躁与轻狂。
“我倒是觉得周夫人说得不无道理!”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吕碧城只有仰慕并无非分之想的傅增湘倒是显得不急不躁颇为冷静。
“怎么说?”英敛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碧城的学识与国学根底已经到了别人不可触及的高度,估计在京津一代没有任何一家学校能够供她继续深造了!如果硬要找一家学校继续读,恐怕也是白白浪费光阴啊!”
深知碧城功底的傅增湘理智地分析利弊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前一刻还拧着眉头对周学熙夫妇颇有怨言的英敛之在听完傅增湘的一番颇有道理的分析后豁然开朗。
他越发觉得傅增湘不仅学问深,而且看人看事都特别准。于是趁机问道:“那依傅兄之见,碧城该何去何从?”
“你认为创办女子学堂怎么样?”傅增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反问的方式表达出了内心的想法。
不是私塾,学生都是女子,碧城可以趁机将自己的新女学新思想一一传授给她们。可以独当一面,不必束手束脚,可以放开手脚开天辟地……
而碧城刚强,恐怕很难受人管束,自己办学堂,这不正是最适合她的事情吗?
“哎呀傅兄!你的想法太妙了!”英敛之顿时觉得心情大好。
可是,这学校可不是谁想办就能办的,在袁世凯的一亩三分地上,得经过这个当家作主的人同意才行。
至于谁在袁世凯面前说话比较有分量,傅增湘认为,严修更受袁世凯器重,还是由他去说比较好。
英敛之与傅增湘为碧城费心费力碧城一一看在眼里,但她并不知道,那个欣赏她悄然爱慕着他的英敛之正在筹划着如何去找严修,准备将她推向人生的更高峰。
严修曾经担任贵州学政、学部侍郎,后来与张柏苓一起创办了南开大学,被称为“南开校父”。他与袁世凯有着一段令袁世凯终身不忘的情谊。
袁世凯的一生可谓是浮浮沉沉起起落落,曾经扶摇直上过,也曾狠狠地坠落过。有过大起大落的人都曾感受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得势时门庭若市,失势后门可罗雀。
而在后来袁世凯最落魄被迫举家迁往河南老家时,学部侍郎严修亲自登门送行。这让门庭冷落的袁世凯大为感动,从此,袁世凯便将严修放在了心上。
风光时的笑脸难辨真假,落魄时的温暖才够真实。
然而,有人欢喜有人忧,同样,有人感恩就有人恨,严修的举动遭到了载沛的嫉恨,大权在握,想整治一个不听话的属下简直小菜一碟。从此,德不“沛”位的载沛全天候不间断的给严修小鞋穿。
严修被挤得脚疼,索性辞了职打道回府,也回到老家,回家后,严修便经常去河南探望袁世凯,此时再也没有往日的身份悬殊,二人成为真正的知己。
当然,这都是后话,咱们暂且不提。
总而言之,严修与袁世凯之前渊源颇深,不是简单的上下属关系。另外,从上面不难看出严修的为人坦坦荡荡。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与君子打交道,不必费心费力去巴结也无需担心被算计。
此时,碧城的大名在天津早已家喻户晓,所以,英敛之在严修面前提及时,严修一下子便吟出了她在《大公报》上发表的那首诗。
英雄才女,惺惺相惜,严修想都没想便直接答应了英敛之的请求,回去后便在袁世凯面前力荐吕碧城。
此女子袁世凯早有耳闻,初读她的诗时,便被她的那种不输男儿的豪气所感染,尤其是每日面临众多脂粉的讨好与献媚,更让她觉得吕碧城这样刚烈的女孩十分难得。
只是,身居高位的他每日殚精竭虑日理万机,很快,吕碧城的名字便被日复一日的繁忙公务给冲淡了。
如今,严修再次提起,他很快便想起来,并毫不吝啬地夸了碧城几句,尤其是在得知碧城前前后后的经历之后,忍不住感慨道:“好一个有胆有识与众不同的奇女子!”
“那她办女学之事……”严修不失时机地问。
“准了!”
此言一出,意味着全中国的妇女从此找回尊严,告别委曲求全,轰轰烈烈顶起了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半边天。
不仅如此,袁世凯对吕碧城的那位有情有义不落井下石的舅舅非常欣赏,得知他遭人暗算被罢了官,此时赋闲在家无事可干,连他一起准予协办女子学堂。
得知自己可以到女子学堂任教的吕碧城兴奋地像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嗅着花香揽着清风追着阳光,满心满眼都是喜悦。
可以跟很多很多的女学生接触,可以用自己的思想影响她们,这意味着,离着解放女性的道路又近了一步。她只当是命运妥帖的安排,哪里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英敛之的良苦用心。
这工作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换上得体的碎花裙,高兴地赶去筹集办学事宜。她的脚步是轻快的,心情是欢畅的,微风调皮地拽起她的裙角,将那美好的一幕永远地定格在英敛之的记忆里。
鲜活的吕碧城一头扎进鲜活的女子学堂,从此,她的才华,她的思想,都在潜移默化地增加着学生们的眼界,提升着他们的境界。
不屈从于社会,不妥协于命运,她如此,她吕碧城的学生理当如此。
此时的吕碧城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她突然觉得,曾经命运对自己所有的不公,都只是为了考验她磨炼她,是为了让她承担得起更好的未来。
如果可以有一个任我翱翔的广阔天空,那么,在我羽翼未丰之前,就算多摔几个跟头又何妨?
只要未来是美好的,前途是光明的,哪怕穿越再多的黑暗都值得。
从事喜欢的职业,与亲人一起共事,惊喜如同漫天的雪花,一朵接一朵地从天而降,让碧城应接不暇。
但万事开头难,拟章程,筹经费,邀董事,订会议,觅校舍,聘教习,访教育,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当当。
正当吕碧城一头扎进学堂中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在学堂里干了没几日的严朗轩却突然提出要离职。
吕碧城颇为不解:“舅舅如今赋闲在家,与其每日闷在家里无事可做,何不与自己一起披荆斩棘共创一番事业?”
“你也说了,这是女子学堂,我一个大老爷们在整日与一些女子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严明轩板着脸说。
“女子怎么了?女子也是人!人和人一起相处一起共事有何不妥?舅舅,你该不会是因为在我这个女流之晚辈手下干脸觉得面上无光吧?”心直口快的碧城一句话戳中了严朗轩的心事。
“你别瞎猜!我是身体不适!”严朗轩很快换了说辞。
“好舅舅!学堂正是用人之际,你就不能留下来帮帮碧城吗?”碧城难得收起倔强的性子跟别人说软话,但这些说辞并没有留住严朗轩。
他执意要走,碧城也便不再强人所难。
其实,碧城猜得没错,严朗轩的离开还是传统的男尊女卑长幼有序的旧思想在作祟。
之前他曾经强烈反对碧城来天津谈学,如今却要在自己的晚辈手下做事听她调遣,这脸被自己打得啪啪响!
况且,堂堂一个大男人又是长辈,在自己的晚辈属下任职成何体统?他可丢不起这张老脸!
回到塘沽后,全家人顿时目瞪口呆。
“舅舅,你咋回来了?”碧城的大姐慧如忍不住问。
“哦!学堂里全是女学生,叽叽喳喳的吵得我头疼!碧城孝顺,让我回家休养!”严朗轩不能说在自己外甥女手下干觉得失了身份,只好以身体不适为由搪塞过去。
“你没事儿吧?用不用去请个郎中来家里看看?”严朗轩的夫人不无担心地问。
“不用!回来休息几天就好了!”严朗轩清了清嗓子说,“慧如,碧城那儿缺人手,你最好去帮她一把!”
妹妹孤身奋战身单力薄,作为姐姐自然应该出手相助,于是,慧如在严朗轩回家当日便坐上了发往天津的火车。
有了姐姐的支持,碧城深感欣慰。
1904年五月六月份是筹办女校最为繁忙、最为艰辛,也是二人意见最为统一的两个月。
在谈到校名时,几个人的分歧开始显山漏水了。
傅增湘的意思是,将学校官办,仿照日本华族女校的形式,拟定校名为华胄,专收官绅之女。
他的理由很简单,跟贵族打交道痛快,官绅老爷们不差钱儿,而且是贵族学校,说出去也有面儿。
但这一主意遭到了英敛之和吕碧城的强烈反对。
“我不同意!”个性直爽的吕碧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在她眼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没有什么馄饨不清。同样,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拒绝什么模棱两可。
“为何?”傅增湘颇为不解。
“我们办女子学校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宣扬男女平等!废除男尊女卑的陈旧思想!是为了向世界证明,男人能干的事我们女人也能!”吕碧城说。
“我同意碧城的意见!我们这边在宣扬平等,你却要设个门槛分贵贱!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哪有什么贵贱?你这样做太势利眼了!”平民出身的英敛之紧跟着站出来反对傅增湘。
“那你说怎么办?民办吗?钱从哪儿来?就靠那些穷的叮当响的小老百姓?”傅增湘说得虽然难听了点,却句句都是大实话。没错,他们目前最缺的就是经费,靠老百姓恐怕还得向天再借五百年。
“谁说民办就一定要让老百姓出钱?咱们可以民办官助啊!”英敛之说。
“民办官助,好主意!”吕碧城对英敛之投去了欣赏的目光。
民办官助,听着倒是不错,但怎么助?找谁助?一切都是未知数。
傅增湘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但英敛之,吕碧城和姐姐慧如却坚持己见。
最终,傅增湘表示,只要你们能拉到官方资助那就听你们的,否则就依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