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并不是伤春悲秋的小女子,她的目光从未在眼前的这些风花雪月上停留过,然而,当她得知英夫人读书的消息后,心头却漫不经心地略过一丝不安。
是不是,自己的出现伤害到了她?
她虽不是招蜂引蝶的香花粉蕊,但也绝不是无知无觉的榆木疙瘩。
英敛之对她的关爱起初她还以为是如父如兄的关怀,但,英夫人近日来闪躲的眼光以及毫无征兆地突然要远行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小心伤到她了。
只是,她太温柔,太善良,没有跑来兴师问罪,却用离开做无声的抗拒。
一直以来,将目光放在别人遥不可及的远方的吕碧城第一次静下来审视自己。她发现,自己无意之间伤害的,除了英夫人,还有如父亲一般给她关爱和呵护的舅舅和舅妈。
自己个性强硬,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当初, 她一声不响地离开塘沽离开舅舅家,他们一定急坏了吧?
那一刻,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舅舅和舅妈是除了母亲姐妹之外这世上最关心自己的人,她不忍让他伤心难过,她要回去探望他们,告诉他们自己长大了,告诉他们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1904年,5月17日,在天津只呆了几天的碧城便重新回到了塘沽。
然而,当她满心欢喜地回到那个熟悉的大院时,舅舅和舅妈的脸上波澜不惊愁云密布,并没有一丝她想象中的欢喜。
“舅舅,是碧城不好,不该瞒着您和舅妈私自离开,碧城让您担心了,碧城自己错了,舅舅别生气了好吗?”碧城小心翼翼地道着歉。
“奔波了一路一定很累吧?吃完饭早点休息吧!”舅舅说完,竟心不在焉地离开了。
这不像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疼她爱她的舅舅,看来,他还没消气。
“舅……”碧城准备追出去做个解释,但刚抬起腿来,却被舅妈一把拉住了。
“碧城啊!好孩子,你能回来就好!舅舅和舅妈都是非常开心的 ,你舅舅并没有生你的气,我们知道你在天津过得很好也就安心了!你不必自责!”舅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
“舅舅舅妈知道我在天津过得好吗?”碧城的眼中燃起了喜悦的光,但很快又如同燃尽的烟花一般迅速暗淡下去。
“那为什么舅舅看起来像是在生气呢?”
“自然是知道的!你舅舅特意托英敛之先生对你好生照顾呢!怎么会生气呢?哎!他是因为别的事情烦心,你切莫多想!”舅妈轻叹了一口气说。
怪不得英敛之对自己的关心超出了寻常朋友的关系,原来是舅舅拖英敛之照顾自己,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想到这儿,碧城的心情瞬间明媚开来。
“可是,舅舅是因为何事如此忧心?”碧城问舅妈。
“你舅舅遭人参劾丢了官,还受到了严重的处分。哎!他一时想不开也是可以理解的!”
“哦!”
那一日,一家子围坐在餐桌前,各自吃各自的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这种气氛很压抑。
吃完后,舅舅让其他人退下,语重心长地对碧城说:“想必舅舅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如今舅舅无权无势,再也无法帮到你了!”
“舅舅……”
“虽说舅舅很矛盾,一面希望你安分守己地嫁人,一面又希望你能与众不同,活出不用的色彩!你发表在报纸上的那首诗舅舅看到了!你是有才华有思想的人,把你束缚在家里实在是屈才了,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舅舅都支持你!”
第一次, 舅舅以欣赏她的姿态跟她说话。
此时,在舅舅眼里,她不在是那个弱不禁风需要他处处呵护的小花小草了,而是一棵参天大树,傲然独立,无惧风雨。
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既得到了舅舅的尊重和赏识,也得到了可以随心所欲的机会。
此时的吕碧城已经不是那个坐在家里憧憬的女孩了,她如同一只家养的小鸟,既然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就再也不想回到笼子里。
既然得到舅舅的支持,那她便可以义无反顾自由自在地去闯荡了。
在天津的那几日,是她许久以来最开心的,说最想说的话,做最想做的事,与最喜欢的人交朋友。
如果她是鱼儿,那里就是能让她自由遨游的汪洋大海。如果她是鸟儿,那里就是让她展翅飞翔的浩瀚天际,如果她是花儿,那里就是可以供她汲取营养的肥沃土壤。
“舅舅,我还想回天津!”碧城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一次,没有责骂,没有羞辱,没有任何的阻拦,舅舅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对她的回应。
在舅舅家小住几日后,碧城便决定回津,舅舅舅妈亲自为她送行。
离开舅舅的庇护后,她重新回到天津。
在碧城眼里,一个女人最好的状态便是,有人在身后时,便安然依靠,一旦别人离开,也能屹然不倒,如今舅舅失去了官职心情抑郁无暇顾及她,她被养了多年的鸟儿也该练练飞行的技能了。
感受过人情冷暖的她深知,要想再这个世界上立足,必须有一份可以谋生的工作。做什么呢?做一名老师倒是不错。改变中国,需要从改变学生的思想开始。
另外,她自认为自己的学识和眼界还不够广阔,需要汲取更多的知识做养分,所以,她打算一边任职一边读书。
碧城不在的那几日,英敛之坐立不安。在他眼中,吕碧城就是一块调皮的小石头,在他胸口处的那一潭死水中不经意地跳过,激起心中千层浪。
但这枚小石子投注后突然沉寂了,他的心再一次回归平静,波澜不惊。
但如今,这枚小石子又回来了。
得知吕碧城准备在天津扎根谋一份教师的职业,英敛之的心底荡漾着一份无以言说的小欢喜,他大包大揽地将这份美差抢到手后,迅速找到傅增湘:“能不能帮碧城谋个差事?”
傅增湘在光绪二十四年会试,中二甲第六名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光绪二十半年,袁世凯在保定训练新军,从莲池书院高材生中选择幕僚,傅增湘入选,进入袁世凯幕下。
1902年,朝廷颁布了壬寅学制,各地纷纷筹办新学,当时,傅增湘正在帮助江北提督刘永庆筹划操练新军一事,袁世凯以兴办女子学堂之事驰书招傅增湘北返,从此,傅增湘担纲于天津组建女子学堂。
傅增湘想了想说:“可以在周兄的广仁堂里为她安排一个位置,以救一时之急,另外,周家女子众多,在周家馆中附读正合适!
“好!那就有劳傅兄帮她安排一下吧!”英敛之这位昔日以稳重内敛著称的男子,如今竟也如同尚未成人的少年一般迫不及待。
周学熙又是谁呢?
他见八国联军蹂躏后的津门中,很多女子被迫沦为娼妓心有不忍,便同夫人刘氏重整天津广仁堂,建立高等女学,设女工厂,收养数百名无家可归的妇孺,教她们谋生的技术。
傅增湘认为,吕碧城一定会在周学熙处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一救一时之急,加上周家女子众多,在周家馆中附读应该没什么难度。
带着这个成熟的想法,傅增湘携英敛之一起决定去找周学熙。
清末时期的教育仍以私塾为主,虽然那时候的私塾先生等同于现在的教师,但两者的社会地位却有天壤之别。
明代朱载堉写的《警世词》中的一首《教学难》便将当私塾先生的苦楚表达得淋漓尽致:教学难,教学难,好讲道义惹仇嫌,出入由人管,饥寒谁可怜?打他就说不读罢,不打就说师不严!
由于不想碧城受如此委屈,英敛之便暗示傅增湘:“碧城个性比较奔放,眼界也比较宽广,做私塾恐怕不太妥当……”
文人与文人之间,很多话不必说得太过敞亮。聪明的傅增湘马上会意,将英敛之的意思转达给了周学熙。
这周学熙对吕碧城这名奇女子也早有耳闻,接收这等有才华有见地的女子本就是蓬荜生辉之事。
怎料,正当周学熙准备着手安排时,夫人刘氏却款款而来,跟傅增湘打过招呼后浅浅一笑说:“帮普通的妇孺没问题,但要帮碧城的话,恐怕以我之力有点儿难度!”
“为何?”傅增湘颇为不解。
“碧城虽到天津没几日,但名气已如盛世的牡丹,名扬天下了。不是不想帮她,而是怕周家这棵小树容不下碧城这只凤凰。”
“这……”英敛之脸上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
其实,周夫人之所以拒绝英敛之,并不是不给他面子,只是她与英敛之的夫人淑仲的关系颇为亲密,虽然英夫人从未在她面前说过半句吕碧城的不好,但她再有能力也是女人,女人的心是纤细而敏感的。
当她得知英夫人在碧城与英敛之关系亲密时突然赴京读书的事,便从中捕捉到了一丝讯息。如今见很少开口求人的英敛之亲自来为吕碧城谋职,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她拒绝接受吕碧城,纯粹是出于帮助好友淑仲。
英敛之眉头微微一皱:“这可怎么办?”
“这可就难办了!”周学熙对妻子十分尊重,既然她说不能收,那犯不着为了别的女人跟夫人伤了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