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都快下山了,老李头还是没能打探到李二的消息。他站起身,晃晃悠悠往码头走去。他那担子原本就放在码头边的黄桷树下,也不知道阻碍了谁的道,炉子被踢翻,铁锅也摔破了,那红通通的汤水更是流了一地。
老李头扶正炉子,曲腿坐在青石板上。他坐那地方与重庆主城隔江相望,可以看到对岸的太平门码头,以及码头两边那些重重叠叠破破烂烂,看起来像是火柴盒子的吊脚楼。往右边看,是龙门浩码头,与破旧棚屋和吊脚楼格格不入的是几艘飘着外国国旗的大军舰。仅龙门浩那弹丸之地,就分别泊着英国和美国的舰船。离舰船不远的地方,还有数家写着洋文牌匾的酒吧和餐厅,据说都是为那些洋人服务的。
老李头五十多的人了,经历了留辫子剪辫子的岁月,经历了袁大总统的上位下台,现在却是持续十几年的军阀混战,今天你打过去,明天他杀过来,一会儿炮轰佛图关,一会儿又枪打海棠溪,老百姓深陷各种暴力和财物洗劫的动荡之中。政治的东西他不懂,搞不清都是四川人为啥你打我,我打你。更弄不懂哪些外国人为啥会大老远把军舰开到重庆来,他只想能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原本老李头也是一名身强力壮的纤夫,他拉的是一艘能载二十吨货物的货船,从重庆送货到汉口再拉货原路返回,他是负责拉头纤的。木船没有动力,到汉口是下水,还比较轻松,最恼火的是返程走上水。倘若运气好碰到有风,扯上帆,船也能走。若无风,只好下船拉纤。夏天的时候,他们那帮纤夫全都赤裸裸光条条,脚蹬一双烂草鞋,肩膀上搭根烂头帕,嚎着船工号子就干活。到了冬天,大伙上身都穿件补丁打得重重叠叠的长衫,厚得像是把好几件衣服叠在了一起。下半身却是内裤也不穿(裤子穿在身上,一会儿干一会儿湿,人反倒容易得病。)。到下水的时候,把那长衫的前后襟撩起来,一根草绳捆在腰上,任由冰冷的江水像蛇一样啃咬赤裸的身体。若遇激流,大家就得四肢伏地,巴不得用嘴咬住岩石,那纤绳更是深深勒进肩胛,几乎要把骨头勒断。要是碰到长江的涨水季节,船不小心停在了急流上,一队纤夫在岸上使出吃奶的力气,那船却是动也不动。但凡遇到这样的情况,大伙哪怕憋得嘴喷鲜血,也要想办法拖动船只,如果一直僵持不下,那是会翻船的。船一旦翻掉,拉纤的纤夫们几乎是非死即伤。
日子虽然艰苦,但他坚信,凭着自己一身力气,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结果,好日子没等来,三十岁不到的妻子却因痢疾先走了一步。这不,俩孩子刚大点,他又因为双腿常年泡水,患了严重的风湿,别说再拉纤,有时候走路都会淌大汗。最终连卖力气养家这条活路,上天也给他剥夺了。共事多年的老茵儿怜悯他,求父亲传了他做连锅闹的手艺,他这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熬过了最苦的几年,李老大也长得身强力壮,他便把父亲传下来的,代表着纤夫的衲坨传给了大儿子。原本他以为这个家有希望了,没想到大儿子又遭遇了那样的劫难。老李头想,大概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老天爷要惩罚他吧。
“爸!”
老李头回过头,看到正沿着上河街青石板路奔跑过来的李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颤颤巍巍站起身,用一只手挡着斜晒的夕阳:“李二,是你哇?”
“嗯。”李二蹲在地上,手揉着脚踝一个劲喘粗气。从窦家院子出来,他就沿着黄桷古道一路狂奔,中间一步也没停歇过。大哥刚在涂德胜那里吃了大亏,父亲一旦知道他被窦家大少爷抓走了,不了解实情的他会疯了的。
李二渴坏了,几步冲到江边,捧起水咕嘟咕嘟就是一阵狂灌。其实黄桷古道的亭子里有卖老阴茶的,他一是舍不得那钱,再则也不想耽误那时间。
老李头跟在儿子身后也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他。人都到跟前了,他还是不敢相信儿子能毫发无损的回来。
李二看了父亲那眼神,心里一阵难过,上前挽住他的臂弯:“爸,我们回家吧。”
老李头站在那儿不肯走,心里的疑团还没解开,也不知道这事还有没后患,怎能让他安下心呢。
李二猜出了父亲的心思,回头望着父亲笑:“爸,那个窦三,他可是窦家小少爷。”
“什么?你说他是?”这真相叫老李头怎么相信?这家伙小点的时候,他可是亲眼见他穿个屁股后头开帘子的破裤子满码头乱窜。窦家可是重庆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他们家的公子怎么会穿成那样?而且还和自己的儿子玩到了一块?最关键的是,前段时间这家伙还师父前师父后的央求着学做连锅闹。当时他也是可怜穷苦人家的孩子谋生不易,这才传了手艺让他和李二一起在上河街开店做买卖。
要不是亲眼所见,连李二都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其实大多时候,窦天权穿得还是很像有钱人的,只是每次他都说那是母亲雇主家孩子不要的旧衣服。要命的是,这家伙还能有名有姓的说出父亲在哪条船拉纤,家住哪条巷子,还具体到门牌号。虽然谁也没有去求证过,但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撒谎。
“我没骗你,今天砸我们店的,就是他大哥。”这个时候李二突然想起那玉菩萨的事,说话的时候他那手竟抖了起来:“爸,你晓得窦三进同庆社的时候,送给我们舵把头那玉菩萨值多少钱吗?”未等父亲回答,他自个先嚷开了:“他爹说能买下整个上河街!整个上河街,我的天,这么多铺子,该值多少银子啊?嘿,怪不得被打得那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