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和平,正月十七这一天里,家家包饺子,而且这天的饺子捏的是一头尖一头圆,就好似老鼠的头和屁股。一定要把老鼠的嘴给捏紧,防止它们再破坏家里的粮食与衣物。中国民间传说,玉皇大帝指派猫咪通知牛虎鸡狗等禽兽上天,按先来后到排座次。精明的老鼠偷听到猫咪的传话后,率先跑到南天门等候,玉皇大帝见老鼠来得最早,就钦封它为十二生肖之首。猫咪只顾忙着通知别人,等它赶到南天门的时候,十二生肖已经排满,反倒没有它的位次,自此与老鼠结下了深仇大恨。
老鼠自知理亏,论武艺也斗不过猫咪,于是就很想与猫咪化解怨恨。它想出一个主意,要把自己最漂亮的女儿许配给猫咪为妻。于是老鼠择定吉期,黄道吉日就选定在正月十七,它又偷了一只女人的绣花鞋当作花轿,吹吹打打把女儿送到猫咪的新房里。老鼠们忙活一个晚上把自己女儿打发出去,结果是把自己的骨肉嫁到了猫咪的肚子里。
后来就有这“正月十七,老鼠嫁女”的说法。所以刘一这天没来,我觉得合情合理。但刘一回来的日期一拖再拖,每次我打电话问起原因,她只说想多陪陪她的父母。我就纳闷了,在太原上学、上班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多愁善感啊。其实,所谓老鼠嫁女,包饺子捏老鼠嘴,无非是人们把远古流传下来的习俗继续演绎下去罢了。正月里总是吃饺子,真不知道我们曾经是多穷啊。总之,我现在看到饺子的反应就和父亲看到窝头有点像。
而母亲对此有一番见解,倒是有些道理。她说,毕竟如今我们已经走上正轨,每过一天,就意味着刘一离正式离开家的日子近了一天,女儿家的心事不是我们这种狼心狗肺的男人能懂的。母亲倒是很宽慰的让她多呆些日子,说不用着急。
可母亲嘴上说不急,脚下一刻不停,居然擅自做主向父亲请了一天假,把我拖到了家具城挑家具。说来也怪,母亲最近确实没怎么咳嗽了,自然也就不再想去检查的事儿。而且母亲从头至尾只是单纯的咳嗽,连口痰也不见。我自然更清楚,包括感冒在内的很多都是自愈性疾病,也许母亲真的只是偶感一种“顽劣”的风寒。
小小的和平市,大规模的家具城有三家,而母亲让我陪她去的,居然是最贵的城北那家。没办法,和平市三面环山,从发展的角度来说,建设需要依靠土地,但是三座太行山的分支已经设定了边界,不能指望诞生一个新世纪的愚公。只好把所有的努力向北集中,而且这样做也是向首都的方向看去,挺吉利的。所以,北边最后建起的南方家具城,规模最大、设施最新,产品最优。
一楼大厅中央摆着一辆最新款的奔驰,在一个旋转舞台上熠熠生辉。看礼仪小姐发给我们的宣传介绍册,凡在这里买家具超过一万元的就可以参加抽奖活动,一等奖就是这辆车。
“那就在这里买家具吧,万一咱要是能抽上这辆车那可就赚了!你二哥那个车我坐了两回,进口车就是不一样,坐上去一点感觉也没有。过水坑也不颠,外面的噪音,除非特别的大,否则什么也听不见。”母亲的决心来的特别快,但是对车的评价让我只希望她压低声音,别让在场的其他人听见,徒增笑话。
“妈,哪有那么容易了。要是都按你这个想法,咱何必买家具了?拿买家具的钱去买彩票多好?万一中个五百万,交了税咱还剩四百万,都够去北京买个房了。商家就是抓住你这个心理的,说不定最后这个车暗箱操作一把,还是落到自己人手里。就算真的是被顾客抽走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肯定人家也赚够了。”
“你看你这个孩子,买彩票手里都是纸,那是傻子才干的事。但是这不一样,咱家具都到手了,要是多个车就是彩头。亏不了!”车身黑色的烤漆散发着钢琴一样的艺术气息,车头白金般的车标就像是等待加冕的王冠,让母亲的双眼都忘记了脚下的路。
“就算咱抽中这车也没用啊!现在纪委那么多要求,我爸开这车就是招蜂引蝶,我更算了,一个小屁孩开好车那就是给我爸树敌。而且,给这个车上牌估计还得十来万,哪有那么些钱啊。”
“你瞧你那个笨劲儿,咱不会卖了?真是的,半价,总有人要吧?”母亲越发坚定的向里走去。但是她选择的这家店,却让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这家店在正门的左手首位,看位置就地位非凡。整体上看,这里也不像钢筋铁骨的商铺,反而像是把苏州园林的一角搬了过来。木板搭建的围墙贴着发青的白色贴纸,像极了水气韵音之下的江南,窗花也是花鸟鱼虫各式雕刻,好不精巧。就连入口也化作一轮完美的圆月,让人如梦回广寒。复古的匾额上写着“雅木居”,却让我看着硬生欲盖弥彰之感。
里面更是兼并了三家店铺之广,地上被挖出一道狭小的沟渠,在电机的带动下,保持流水不腐。两侧摆放的样品,家具不多,木雕不少,让人颇有时光错乱之感。一个中年妇女款款向我们母子走来,应该是老板娘,手腕上像西瓜皮一样翠绿的玉镯也不知道曾让多人垂涎三尺。
“二位喜欢什么随便看看?”自信的笑容里似乎并不介意我们是否有购买能力。
但其实我更介意的是这样的家具是否适合我的年纪,虽然我最理想的计划遭到全家无情的抨击,但是保留一个现代化的气息还是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但是母亲的举动,让我产生了穿越的恐慌。“妈,我们年轻人一般用不着这实木家具,又贵又不好看。”
“你懂个屁,这怎么不好看了,这才是好看呢!我要是有钱,家里的我全给换成这样的。简单大方,而且看上去就是古色古香。”母亲径直走向了一张罗汉床,老板居然还在床上搭配了一套纹着金龙的座席,这是要让母亲感受皇太后的尊贵吗?“来!你也过来坐坐。”
我隔着小桌坐在另一侧,只觉得股骨头在和坚硬的木头角力,恨不得在屁股底下铺一床厚厚的棉被,真不知道母亲一脸惬意是怎么做到了。“妈,这哪能睡觉啊,当个沙发用还差不多。”
“我就是打算给你买去当沙发,你想想把这摆在客厅,多气派!老板,这床多少钱?”
“大姐,一看您就是体面人,这床是样品,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给您按出厂价走,一分钱不多赚,四万八您看怎么样?”
这个数字让我记得,欧阳修曾给苏舜钦的沧浪亭作诗曰,"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真心建议老板娘把这两句题到她的“雅木居”两侧。更让我担心的是母亲的笑意,似乎并不肯退却,也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我出门之前还曾问母亲预算,母亲一口咬定全部下来不许超十万。如今这第一件看中的东西就近乎一半的预算,后面还怎么买啊?
“便宜倒是不便宜,东西是真好!”母亲像告别曾经的恋人一样慢慢向外走去,时不时还回头再看看,我觉得我当初上大学母亲也没这么不舍过。
“妈,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说我在家的时候,躺上去,是不是看上去就和晚清抽大烟的一样?多颓废啊!”我不禁被自己的想象力逗乐了。
“嘿呀,你还别说,你要是能抽得起大烟我就不给你操这个心了。”都走出二百米了,母亲还试图回头透视过那堵薄薄的木板。“傻孩子什么也不懂,像这样的好家具,是可以传家的,将来你还能留给你的孩子。”
“妈,您就别操这闲心了,以前的人,地是自己的,房子是自己的,家具也是自己的。您要是传,只要子孙后代不是《活着》里面富贵那个德行,还真有的传。但是现在呢,地是国家的,房子产权还只有七十年,七十年之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儿,您说有必要传吗?连钱存在银行里都是贬值的!再说了,现在家家户户都是一个孩,以前的人都是传男不传女,万一我生个女孩,是不是便宜别人了?”话出口我就有股上当的感觉,明明是不喜欢孩子的,说这生男生女的事,吃饱了撑的?
“传给孙女也是传!你奶奶去世之前,就后悔没给孩子们留下什么东西,我现在想起来心里面都是疼的。就当是给你奶奶完成心愿,我也要借着这个机会,买几个像样的东西。你就算不喜欢,也给我放在家里,当摆设也行。别让你妈将来也死不瞑目。至于钱的问题,我再和你爸商量。”
我恍惚觉得,母亲刚才要看的不是那张床,而是祖母的魂魄。我也回头向那堵白色的墙壁看去,不规则的苔藓点点滴滴的浮现,似乎正慢慢凑出一个熟悉的人像,就像摆在家里的那张一样。我扬起头,透亮的光线并不刺眼,却照进心里最深的角落。我不禁问自己,有多久没有想祖母了。人的成长难道伴随的就一定是遗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