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两年的饭桌上再次增添了我的身影,或许是大家眼中的一个意外。而我眼中的意外,则是大伯和大娘居然也从大哥那里赶了回来。连祖父也在简单吃了几口小菜后忍不住问:“多会儿回来的?”
“昨天晚上,回家打开电视机正好是李谷一唱《难忘今宵》,不错,也算是赶上春晚了。”大伯的笑容因着鼓起的眼袋,看上去多了一些浮肿。
“你咋不多住两天了大哥?”父亲也忍不住问道。毕竟他最清楚,大伯这一通折腾,真正在大哥家休息的时间,都不超过24小时。
“唉,毕竟不是自己的地方,吃也吃不习惯,住也住不踏实。算了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反正给人家放下点钱,看了看孙女就行了,咱们在那也是多余。”
“说的这叫什么话?”姑姑打断了大伯,“在自己的儿子家住,怎么还是多余?”
“哼哼,你们是不知道啊,说出来能气死我!”眼看着大娘轻声嘀咕了一句“别说了”,但是大伯完全像是没听到。“我们去的第一天,是当天晚上到的,进门就见了小柔她妈。她妈腰上绑着什么矫正带,就和上刑一样。好像是照顾孩子,导致腰椎间盘突出了。杨伟对着我俩就说,‘看看,把我妈累坏了吧’。什么意思?哦,丈母娘成了你妈了?你自己的妈是甚?我就不想搭理他!心疼起丈母娘来了,要我说,活该!我们早就表过态,把孩子给我们送过来,我们帮着带,人家不给啊!”大伯说完两手在空中一摊,就好像把自己的底牌放弃了。但是我凭直觉判断,大哥的原话,绝对不是那么说的。
“不是,哥,现在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觉得还是带在自己的身边比较放心。一个是怕把老人累着,一个也是怕老人们溺爱孩子,不利于孩子们的成长。我现在天天看手机上单位同事分享的这些文章,都是讲父母亲自带孩子的好处,说的很有道理。”姑姑说着就拿出手机,在给大伯找某篇文章。姑父瞄了一眼,继续和父亲喝酒。
“我知道,我知道,也有很多人给我分享过这样的文章。有些我还让办公室给我打印出来,拿在手里,反复看。确实是,我们可能年纪大了,但我们总能雇人吧?就他那点钱,连个保姆也雇不起。咱家这些个孩子们,哪个不是亲手带大的,你看看如今这差距,有多大!”大哥和四弟真该庆幸自己不在,我和二哥被全家的目光在大伯的指引下汇聚过来,照的险些睁不开眼。
“可能也怪咱们小时候老是打孩子吧?”姑姑其实是唯一没有动手的杨家人,可却由她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心中觉得可笑。“现在都提倡素质教育,可咱们那会儿都是在村里疯跑长大的,也没听说过什么素质教育啊。”
我和二哥对接了一下眼神,都暗笑起来。
“要我说,还是打得少!要是按我以前的脾气,就和《大宅门》里一样,一棍子把腿敲折了,我看他给我往哪跑?”
“大哥,说说就行了,咱家都是好孩子,哪能下的去手。”父亲委婉的劝说着大伯。
“就是,大舅,你看三儿和鑫博不也没挨过打,人家俩就比我和大哥有出息啊!”二哥的谦让却引来姑父轻轻的一声哼哧。
“可不敢说这个话了!”父亲嘿嘿一笑,“我们这个倒是没怎么挨过打,但是真没有你有出息啊!”
“真是!咱家就是杨正没挨过打!你以为鑫博没挨过打?你们是不知道!红兵打起孩子来,那才叫个怕!家里为此还专门买的鸡毛掸子,听说有一阵鑫博看见掸子就哆嗦。”
“是?那么严重?我怎么不知道?”最诧异的莫过于祖父,连送到嘴边的饺子也放进了碟子。
“那有什么?爸,你瞧瞧现在是不是属人家鑫博有出息,估计咱家唯一一个名校就得靠鑫博了。你再瞧瞧这几个,守信挨打应该是最多的,虽然考不上什么名校,但是现在也还混得不错。上次我去参加个会议,突然有人问我,你是不是原守信的舅舅?好家伙!都没有人问他是不是我杨红军的外甥,你瞧这差距有多大?”
大伯看着二哥,二哥赶紧端起酒杯忙于赔罪。“大舅,没有,可真没有!”说完把杯子里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而姑父却并没有领会那份歉疚,突然开腔批评起来。“一天到晚不操正经心,搞那些迎来送往的一套,有什么用!跟他一起进行里的一个小男孩,每天上班利用休闲时间,就是看专业资料,没事还在一些经济刊物上发表一些文章。同样是一年,那个小孩已经提了副科长,你再看他,就知道和一群狐朋狗友吃喝玩乐,除了长膘,一点本事没长!”
二嫂看着二哥苦笑,二哥对着我说“三儿,赶紧吃肉,别凉了”来掩饰他的尴尬。
看来最疼二哥的还是父亲,这个时候也只有他站出来圆场。“姐夫,这也不怨孩子。年前我和你们行长吃过一次饭,说起这个副科长的职务了,都是有关系的。咱家孩子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不着急。咱在他们这个年纪,也一样啥也不是。”
“我不是非要他当这个副科长,我是觉得他不上进!都什么年代了,搞吃吃喝喝那一套,管用?根本不管用!现在行里是实行双轨制,要么凭职位,要么凭职称。比如我,职位讲只是副科长,但是职称我是高级经济师,享受的就是副行长待遇。咱没那个本事给他找关系,他要是上进,自己有时间多看看书,少打打游戏,考上经济师,还用求人?该有的不都有了?”
“呵呵,奇怪呀,守信,小时候你就爱打游戏机,现在还打呢?唉呀,当初要是给你报个打游戏机专业可是好了啊!”我相信大伯或许也是想讲个笑话,但是却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一样啊,我家这个倒是读书多,混的还不如守信了。你说是不是?”父亲斜着眼睛看着我。
“那不一样!文化和知识储存在脑子里,早晚都能用上场。杨正刚回来那天不是还去我那坐了坐,我发现这个孩子一直坚持读书,只不过可能确实对医学不感兴趣罢了。但是我跟他引经据典说一些东西,人家都能说上来个道道。”
“还有这个本事了?来,杨正,正好我有个故事问问你,顺便给我评价一下你大哥是不是很不孝顺?是不是有这么个故事,说是古代的一个帝王,年轻的时候他的父亲、继母都想害死他。后来他当了皇上,还是很孝顺他的父亲。有这个故事没有?”
父亲只顾着和姑父碰杯喝酒,倒是母亲此时又轻轻咳嗽起来。大家都扫了一眼母亲,便又把目光对准了我。“大伯,关于孝顺的故事,传统文化里讲的比较多了。您说的,大概是元代郭守敬编写的《二十四孝》第一章《孝感动天》的故事。”
“确实有是吧?你看看,人家父亲要害他,他还知道孝顺父亲。我这个了,过年都不知道回家照顾他爸,是不是不孝顺?”大伯就像是拿到了有力的武器,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比筷子敲打在碗沿上清脆。
“大伯,您既然问我了,那我就多说几句。我倒不是反对传统文化,我就是想问,如果当年舜真的被他的父母放火烧死了,我们是不是还得感谢父母呢?”
“问题是人家就没有烧死啊!”大伯的眼袋似乎都消失了。
“对啊,问题是我大哥还没有当皇帝了呀,也许他当了皇帝,回来对您也是毕恭毕敬的啊!”我没有理会母亲接连发出的几声急促的咳嗽。“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真的很感谢我爸从小没怎么打过我,这才让我能够有机会随心所欲的做自己。虽然从目前看,我做人很失败。但是,有些道理和现象,我才看的清楚。”
“哦?那你说说,我们洗耳恭听!”大伯居然还端正了架势,俨然一个准备听汇报的领导。而父亲也放下了酒杯,只不过双眼却是对着脚尖。
“中国人信奉儒家,全世界都开起了孔子学院。但是,儒家经典极少论述,父母们该如何修炼自己慈爱孩子的能力,而是长篇累牍地不断讲述,孩子们该如何去听父母的话。像我们这种一直被要求听话的孩子,精神生命是枯萎的,是不健全的。若孩子不听话,很多家长就会觉得生不如死。就像您刚才举的例子,如果我的父亲要杀我,我还要听话,这只能说明我不正常。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不可能接受它,必须关闭掉你的心智才能接受它。我倒不是说我们不应该孝顺父母,而是认为,父母们不要认为自己做什么都对。父母该如何和孩子相处,是一件很艰难的事,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和大伯您说,我不想要孩子,因为我害怕,我对不起父亲这两个字。”
“我觉得杨正说的也有道理。”姑姑试图查看大家的反应,却发现没有人应和。
“唉,孩子该要还得要,不要学西方那一套。养儿当知父母恩,也得让你们体会一下父母的不易啊。”祖父给这个兔年定下了基调。而母亲在我说完之后,咳嗽也没有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