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真的很奇怪,小时候我厌倦了祖母和母亲做的饭,认为拿着一毛钱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一张辣片都是天下最美味的享受。上了大学之后,终于告别了家人,在食堂仅仅吃了很短的几天,就开始厌恶碗底流出来的油。如今回到家里,才发现还是家里的饭最香。我还真是一条呆头呆脑的衔尾蛇。
而且,有刘一在厨房给母亲帮忙,我乐得在电视机前欣赏球赛。看着这对未来的婆媳有说有笑的相处,心中突然多了一份安稳。似乎我是一叶扁舟,终于被海浪吹回了港湾。尤其,当父亲回到家里,刘一如百灵鸟般的一声“叔叔回来了”,让父亲都禁不住焕发生机的回答一声“哦”。我想,我的妥协是值得的,父亲的忍让是伟大的,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家的温暖吧?
当然,刘一也有一些不适应。比如家里的锅太小,第一锅只盛出两大碗面,刘一本打算分成四小碗,却被母亲轻声训斥,“要先紧家里的男人吃”。看着刘一略带幽怨的小眼神,我明白,因为在她家,她的父亲和母亲是和孩子们一起吃的。或许,我们家才是那封建遗毒。
吃过饭,母亲伸个懒腰的功夫都引发两声微微的咳嗽。和平的冬季总是异常的干燥,很多人家里都买了加湿器,有的还喜欢往水里增添一点板蓝根,自以为能预防感冒,我却怀疑他们是在非典之后留下了精神后遗症。
父亲听到母亲的咳嗽,以为是抗议他正要拿起的烟卷。“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看,不要拖,没听人家说,很多人都是小病拖成大病的。”把烟卷凑到鼻子前闻了两下,最终还是放弃了。
母亲从茶几上的小药瓶里一阵拨弄,然后抽出一个好像标示的甘草片,然后就着面汤,吞下了两片。“这不是吃的药呢。”
刘一机灵的把桌上的碗迅速摞到一起,端着就跑到厨房。听着水流哗哗响起,母亲赶忙大喊:“小刘,放着吧,阿姨晚上再洗。你还要坐车,赶紧休息一会儿让杨正送你。”
“没事,阿姨,很快的!”
其实我是担心的,因为昨晚刘一偷偷给我发信息,说她来了例假,肚子很疼。按理说今天是不应该让她碰水的,就像我们在太原时那样,特殊时期要有特殊的应对。可我也清楚,连厨房都不允许我进的母亲,怎么可能容忍我从刘一的手里把碗夺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愿家里的热水器能够给刘一多点温暖吧。
“小刘啊,先不忙着洗,你过来,叔叔有话问你。”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让我警觉的看向母亲。母亲则用常人不易发觉的,眼睛左右快速的闪动提醒我,她并不知情。
“怎么了,叔叔?”刘一两手在肚子前发白的围裙上抹了抹手,但十指已经红的如冰冻的玫瑰。
“你们聊,我去洗碗吧。”说完母亲似乎只用了一根手指就把刘一背后的疙瘩挑开,然后在腰上一搭就系好了。
刘一坐进了母亲空出的沙发,而我依旧坐在父亲的对面,时刻盯着父亲的眼神。按理来说,男人是不相信直觉依靠判断的,但我此刻倍加紧张。
“小刘啊,你在太原的那个公司,签订的是劳动合同还是劳务合同?”
“劳务合同,叔叔。”看着刘一淡定自若,我心里踏实了一些。
“哦,那看来还是不稳定啊。像杨正,在我们单位,目前也只能签劳务合同。其实,从长远的角度来说,还是应该签订劳动合同,毕竟有了五险一金,将来年纪大了,退休了,有个保障。不要听网上那些乱七八糟,什么国家的窟窿太大。再大也不会缺了你这一口,你说是不是?”
父亲这话明显是指桑骂槐,可是刘一却像是听从长者的教诲,一个劲儿虚心的点头。
“以前老话讲了,成家立业,说的是先成家后立业。但是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倒是不要求你俩都有工作,但是最基本的,其中一个应该先有个保障,你觉得叔叔说的对不对?有不同意见你就提啊。”父亲话虽这么说,但是肚子鼓的像个弥勒佛,就算有意见估计也被厚厚的脂肪弹回去了。
“叔叔,您说的对。其实我们在公司里,也向领导提过,但是迟迟不给签。”刘一脸上的委屈绝对是装出来的,我很肯定。
“肯定不给你们签啊!现在你们是自己交着,一旦签了劳动合同,难听点说,单位就得养你们一辈子。像你们那样的私企,自负盈亏,不愿意担那个风险。搞不好,随时都有可能倒闭的。”
“是呢,叔叔分析的很透彻。”刘一偷偷对我挤了一下右眼,似乎在抱怨父亲的啰嗦。
“昨天晚上杨正回来跟我说起订婚的事,我考虑了一下,我建议啊,还是不要操之过急。最好能等我把杨正的工作安排妥当,咱们再坐下来慢慢谈。毕竟成了家,你们两地分居不太好,按照我的理想规划,给杨正找一个比较高的收入,哪怕你不愿意上班,或者没有正式的工作,两人也能简单过自己的日子。你说行不行?”
刘一的脸色瞬间就不好了,我宁可相信是是她的子宫内膜正在崩溃脱落。“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俩订婚?”
“尽快吧!”父亲挠了挠头,“但是就算我和市里的几位领导商量好,也得等杨正毕业拿上档案回来才行。现在肯定是不行,这样吧,等杨正一毕业咱们就坐下来说说,好吧?”父亲似乎对自己的建议很满意,给了刘一温和的笑容。
但是刘一却并不领情,“叔叔,我希望您能站在我父母的角度为我考虑一下,或者从我的角度为我的父母考虑一下。您没有女儿,或许不懂我父母的那种焦虑。”
“唉,我懂!”父亲急于争辩,“虽然我们家兄弟几个都生的是男孩,但是你阿姨的妹妹生的是女儿,就是杨正的表妹。那也是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上学都忍不住偷偷跑去看两眼。但是你们是新青年啊,是自由恋爱啊,应该很牢固才对啊!所以呢,你也回家向你的父母说明一下情况,请他们理解一下。”
“我说不出口。”刘一的语气立刻就生硬起来。
我本以为父亲也会像呵斥我那样,但他却还保持着笑容。“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我们是同龄人,比你们多经历了一些社会上的事,自然懂其中的道理。”
“叔叔,您听我说几句吧?”
“行,你说吧,我好好听。”父亲居然真的坐直了听。
“我父母的主我能拿,所以其实我完全不需要向他们说明。我说的是订婚,不是结婚,只是让我们的父母心里有一点保障,没有别的意思。至于您说的这个时间,我觉得太久了,而且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如果到时候杨正的工作还没有确定下来,那我岂不是还要一直等?等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刘一的语速越来越快,已经有些咄咄逼人。
但是父亲很奇怪的保持着他的风度,还是非常大度的,用一种近似我小时候犯错后的无限包容的态度解释。“怎么可能一直解决不了?而且你怎么可能做的了你父母的主呢?你能做了杨正的主我倒是知道。”
此刻父亲眼角的余光好像扔出一把飞刀,扎在我的嘴上,让我有口难辩。
“我没有做他的主,他一直都是一个很独立、很个性的男孩,在我们学校也是很杰出的学生干部。但是叔叔,这样好不好,如果您坚持要杨正找下工作才同意,那么,我能不能提出一个要求?”
“说吧,我们当大人的,一定尽量满足你们孩子们的请求。”父亲眼里闪现的骄傲似乎叫谈判的胜利。
“我希望您或者阿姨,或者家里杨正的某个长辈,到我家里去提亲。”
“嘿嘿!提亲?”父亲的笑容是在掩饰他的思考,而他的眼神时不时瞟向我,我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你们年轻人确实比较敢想敢干啊,过去,这都是媒人该对我说的话,从来没有姑娘家自己说出来的。那,你们那儿,提亲有什么说法没有?”
“三禽三牲,黑黄白红,就行了。剩下的就是媒人和我的父母商讨一些订婚的事宜,包括彩礼的金额啊,交换一下八字,请个老先生给合一下这些的。”(三禽三牲,指常见的猪、牛、羊和鸡、鸭、鹅;黑黄白红,指黑豆、小米、大米、红枣)
“呵呵,你可是比我儿子强多了,懂得真不少!”父亲还不忘偷偷白我一眼,“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妹妹已经嫁了,她嫁人的时候,我一直陪着我爸妈。”
“哦,对了,我记得你妹妹嫁了,你弟弟还没娶是吧?”
“是的,必须得我嫁了,我弟弟才能娶,这是村里的规矩。”
“奇怪了,你们年轻人不是很反对规矩的吗?”父亲紧接着又白我一眼。
“我们是我们,但是我们也得照顾父母的脸面。毕竟他们还要留在那里生活,我们自己的事,要让他们感到脸上有光才行。”
“唉,那叔叔能不能问问,你妹妹出嫁的时候,彩礼是多少,陪礼是多少?”
“我妹夫给的彩礼八万八,我爸陪了六万六,我妹妹和妹夫拿着钱买了辆车。”
“哦,那你觉得,现在我儿子娶你,彩礼得多少,陪礼是多少?没事,咱们就当瞎聊天。”
“按照我们村现在的情况,彩礼是十万零一千,寓意万里挑一。陪礼,我觉得我的父母不需要陪。”
父亲的眼睛停住了,他的眼皮都停止了为眼珠润滑。“呵呵,有意思。时间不早了,让杨正送你去车站吧,咱们改天再聊。”父亲慢慢站起身,走进卧室后轻轻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