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却看见母亲正在指着父亲说着什么,明显是被我打断了。而父亲,有着狡猾的笑容,似乎从老师手底下躲过了惩处的坏学生。父亲看向我的同时我发现他的眼睛向上瞟,我知道是在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放心,此刻连九点都不到。
“儿子,来!过来坐下说话。”
开口两个字再次把父亲的心情准确的暴露出来,可我却满怀心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但是明显父亲会错了意。
“不要生爸爸的气,我说你都是为了你好。刚才你妈又教训我了,说我和你说话的语气太重。知错就改,我向毛主席保证!中午的事都过去了,好吧?”
“爸,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我把父亲的举动一件件串联起来,觉得刘一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再加上他现在心情大好,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说!尽管说!”父亲潇洒的点了一支烟,对着天花板长长的吐了一口。
“我想和您说说有关结婚的事。”
“哼哼,我说什么来?你还不信?我就知道这个小姑娘肯定是带着目的来的。”父亲歪着脑袋看母亲一眼,两手凭撑在沙发的靠垫上,就像一个疲惫的游客躺进了大澡堂子。
母亲失望的看向我,似乎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在决战时刻被鲁莽的士兵破坏了全盘计划。“你的工作还没有稳定下来,是不是有点着急了?”
“你问他顶什么用?肯定是那个女孩教唆他的,问他还不如直接问那女孩。还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这么大男人了被一个女的玩弄在鼓掌里。”
我鼓起全部的勇气,想要在对话中获得一个对等的席位。我走到父亲的对面,这个败阵无数次的位置,坐下。“爸,怪我没说清楚。我们都知道,我还没毕业,我只是想给她家里人一个交代,不是要结婚,是要订婚。”
“一样的道理!”父亲打断了我的话,也为了避免烟灰掉在脸上,稳稳的从嘴里把烟用大拇指和食指夹出。虽然看上去比出了一个OK的手势,但我知道这就像镜花水月,现实里都是反的。“你还记不记得你大哥订婚的时候了?一样的,订婚,就是提前一年定日子。这不用说了,明年,最迟年底,你俩也得办事了。”
“这她倒是没说。我还觉得后年也行,反正不着急。”
“你知道个狗屁!永远被人牵着鼻子走!”父亲的眉毛向眉心一挤,眉梢高高翘起,和凝重的眼睛相连,在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X。“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订婚都有哪些说道?”
冷汗从脑后慢慢流进了脊柱,“简单点吧,就和我大哥一样,大家一起坐下来说说就好了。不就定个大概的日子么,随后回去各自准备就好了。”
连母亲此刻也面无表情的摇头,我就知道这道题肯定是不得分了。父亲把手里的烟熄灭,右手的食指顶在茶几上。“你说你四肢也不发达,头脑还简单,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小时候把聪明劲用光了!来!听我给你好好说!”
父亲突然抬高的音量让母亲面露不悦,父亲赶忙解释。“我又没骂他,我这不是跟他好好说呢。他不懂,我教他还不行?”说完看着我,“听好了!首先第一步,肯定是双方家长,要坐下来谈谈。但是具体双方家长都有谁,这就有说法了。比如咱们家,肯定得叫你爷爷吧,人家是咱们家最高领导。然后你大伯,那是咱们家目前来说最有本事的人,于情于理你得叫吧?然后是你姑姑,这是咱家唯一的女将,有些男人不方便的话题,得借她的口传达吧?我就不说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人,三个都到了,要不要叫你小叔?这么多人,时间怎么协调,你想过没有?这还只是咱们家,她们家都是农民,村里面讲究比咱们估计还多!到时候是不是还得请证婚人?”
“不用那么麻烦,我俩是自由恋爱,就请上我爷爷,叫上她爸妈就得了。那么多人,看着就烦。”
“跟你说你就给我好好听着!一点规矩没有,你以为你想叫就叫,不想叫就不叫?我刚才说的,都是必须邀请的,人家可以不来,但你不能不请,不然叫失礼。中国人讲究什么,礼字当先!连这点礼都不懂,你在社会上,砰个头破血流也没人心疼。好好记住!记不住拿根笔写下来,有笔没有?”
茶几上随时都放着半沓稿纸,那是父亲会客时随时会记录些什么事。可是笔,父亲都是用夹在衬衣口袋上那根,而我,却什么也没有。
父亲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把笔扔给我。“身上连个笔和本都没有!明天,必须!去文化用品店给我备齐了,身上随时有个笔和本,能塞进口袋那种!”
我接过父亲的笔,发现是那种传统的钢笔而不是中性笔,一时紧张,在笔尖和稿纸触碰的一瞬,没能及时行笔,顿时深蓝的墨水就如同雨后的下水管,在纸上尽情的倾泄。我撕了表面这张,却发现下面这张不遑多让。
“就那样吧,瞎写吧,你那两字也没人愿意看。让你练字也不听,我说的话你没一句当回事儿,早晚吃大亏!”顿了一顿。“我继续说,这个证婚人,必须是结合两边的亲属中,最有权威的这么一个人。她家我就不猜了,估计也没什么有本事的人。”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其实有些不乐意,虽然我也知道刘一家里农民多,但即便如此,父亲也不该表现的如此傲慢。
“根据咱们家的情况,那就意味着需要找一个官比你大伯还大的,那就只能是他们厂的书记了。但这一切都是纸面上的,说白了,都是虚的,吃完饭喝完酒才谈正经事,就是彩礼。”
一旦提起钱,我的心就像一个虚空中诞生的魔爪捏着,乌黑的指甲抠进我的肌肉。让心跳加倍,让血流加倍,让我的恐慌也在加倍。
“这彩礼包括了几个部分,最常见的,就是金。以前是三金,现在条件好点的是四金,我不知道她们家有什么要求?”
“哪呀!现在都要的是五金。”母亲有些担忧,但是又很坚定的插了一嘴。
“对!你妈参加这种仪式参加的比我多。以前是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后面听说又加了个啥?金手镯?”父亲并不确定的看向母亲。
“大概就是那点女孩子戴的东西,各家也按各家的情况调整呢。”
“废话!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别人家有的我就必须有!他再不争气,那也是我儿子,我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他!除非我拿不出来!”
我很感动,但我也绝不会让父亲真的掏空了家底,毕竟他已经给我算过账了,要给家里的老人治病留出余粮。因为医院看病要花多少钱,我在清楚不过了,除非国家报销,或者你是个煤老板,否则真承受不起。
“除此以外,你是男孩,房子不用说了,肯定是咱家买。但是装修呢?是女方负责,还是咱家负责?还是说一家一半?我可从来不占人家的便宜,对方要是有心,实在是拿不出来,我全包了也无所谓。你们年轻人上班是不是得买车?这个钱,从哪来?算不算进彩礼这部分?告诉你!这都是事,就这我还没给你算请客吃饭的钱呢!我和你妈工作了半辈子,尤其你妈,这也是桃李半天下了,需要请多少桌?你想过没有?”
笨拙的右手早就跟不上父亲的语速,我一度怀疑手里有玻璃渣没有取干净。
“杨正,你好好听听,你爸给你操了多少心。你可不敢再不听你爸的话了,知道没有?”
“我还没说完。”父亲轻轻掇了一下茶几,母亲赶紧收声,似乎她也在系统的学习。“而且这个订婚的地点,讲究也很多。原则上,是不应该到家里进行的。这里面有个说法,具体是什么我给忘了,你奶奶在的时候跟我提过。因为毕竟你和我不一样,我和你妈那会就是自行车往家里一拉,你必须按照现在的规矩来。”
为什么我要按规矩来?规矩是人定的,但又是哪个王八蛋定的?不就是订婚嘛,难道就不能简单一点吗?我觉得我的心快要被那只手捏炸了,一股能量死死卡在喉头,就怕最后这一哆嗦。
“而且这里面,麻烦就麻烦在最后一点,她家,陪礼陪多少?是彩礼的一半还是全部?我倒不要求多,起码得一半吧?我又不是买她家闺女呢,要是买,我可得挑个我称心的。”父亲从烟盒里又抽了一支烟出来。
“少抽点!呛死了,你不知道我最近一直咳嗽呢?”父亲还没点烟,母亲的手就在鼻子前像个蒲扇一般来回扇动。
“不是我说,就算我同意,他俩的事能不能成,还真不好说。”说罢,父亲还是执着的点着了烟。
“爸,意思是您不反对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要你听话,一切都好说。”
可父亲嘴里喷出的那口烟,为何看起来像蘑菇云一样让人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