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后,母亲手里捧着一碗炒疙瘩走了过来。“咋又惹你爸生气了?”
“什么叫惹他生气了,不能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吧?我要是跟他说个中午好他也把我骂一顿,那也是我的错?”
“你瞧瞧你,老是误解你爸,你要是跟他打招呼他都骂你,那成了啥了。百善孝为先,老话都说死了,孝顺孝顺,孝就是顺,凡事你顺着他的意思来他怎么可能生气?你爸老喝酒,肝本来就不好,尽量别惹他,生气伤肝。”
“妈,你说的我不同意。”饭到嘴边又被我扔进了碗里。“如果孝顺就是顺从,那么真实的自我是不是被抹杀在你们的意志里了。独立选择,应该是我们每个人最基本的灵魂。”
“夸张!哦,让你听话就让你失去灵魂了?要是按你的说法,那都不要孝顺了。你爷爷让我去帮他做饭,我要是发懒不想去,我也能不去?”母亲发现了父亲剩下的半碗面,一股脑都倒进了疙瘩里。拌在一起,看上去和浆糊似的。
“如果是出于对老人的尊重,你愿意去,那就去,那就是真的孝。如果你不愿意去,但你还是去了,那只能说,你是顺而不是孝。至于你顺的是爷爷的意思还是我爸的意思,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们常说以前的那些文臣武将是愚忠,现在你们这样的人多半是愚孝。”
“行啦!快吃你的饭吧,一天到晚不知道从哪学的这些乱七八糟,还指点上你妈了。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懂不?”
“你说的是孟子的那一套,我不认可,那就是鼓励孩子发展假自我,不以自己的感受为核心,而以父母的感受为核心,成为父母期待中的那个虚假的人。”
“让你听话就是虚假了?”母亲吃饭的节奏并没有被我打扰,而我的筷子已经架在碗边许久,尖端的汤汁也已经凝固。
“妈,咱索性敞开了说。什么是听话?我记得小时候姥姥来家里看我,晚上你非要让我陪姥姥睡。但是我总能闻到姥姥身上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很排斥。我不肯你就训我,还说我是不听话、没良心。我现在想起来这事,我觉得我并没有错,小孩子只是顺从本能的感觉罢了。但按照你们的模式,把我培养的少年老成,后果就是使我的精神自由遭到了扼杀,如今长大了反而像个孩子。反之,对于我的不听话,做父母的你们就感觉到生不如死。包括我和我爸冷战,不也是因为我不听话。”
“越说越没谱了!”母亲把碗筷搁下,看样子是被我破坏了胃口,不过看碗里所剩无几,我也不觉得太内疚。“照你这么说,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都是错的?你太狂妄了!”
“五千年文明的连续只能说明这个文明的生存力强,但不代表它就一定是最优秀的。”更激烈的话语我不敢说出口,我在一本书里看见,认为五千年的延续,部分原因来自文化中的施虐因素。因为爱制造分离,而施虐制造忠诚。在文化延续所制造的歌舞升平的表象之后,是每一个曾经生活其中的人想成为自己的愿望的无边墓地。
“哟!越说越显得你能了啊!你这么有本事怎么还回来求着你爸给你安排工作了?你这么有本事咋不去当教授?”母亲看了一眼我碗里的面,已经拓的搅不开。索性把剩饭倒在一起,把碗摞起来就要端走。“不吃饿死你活该!”
我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妈,昨天是姑姑在爷爷那,今天是不是该你去了?你俩不是一人去一天吗?”
“今天周六,你大伯带爷爷出去吃饭。”随即厨房里响起了水流声,我像个跟屁虫似的站在母亲的一旁。“你大娘年纪大了,经常头疼。”
看我这脑子,居然连今天是周六都不知道。“妈,要不你跟我爸说说,把我对象也安排来咱们这头上班吧?”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主意?”母亲警觉的看着我。
“我的主意。”
“这还差不多,男人就得有个男人的样子。为什么有的人家里,男的不在了,就说是家垮了,顶梁柱倒了。还是的,家里没男人就要受欺负,这你不得不承认。就算是现在这个社会也是一样,你看看新闻里,坐在台上的领导人,哪有女的。有,也是坐在边边角角的零碎,不起作用。其实让你对象来,我觉得也没什么。你爸是啥,最怕你没主见,最见不得男人怕老婆。赶紧去休息一会,晚上等你爸回来再跟他说说。”
或许正是因为周六的原因,公司里才会这么清闲吧?下午去了,干爽的中年男人还是坐在那里看汽车杂志,见到我兴奋的问:“小杨,考上驾照了没有?懂不懂车?”
想起父亲中午劈头盖脸的训斥,我就觉得他长得再油头粉面也是个青面獠牙的种。“没,还没学。”
“对了,这是我儿子的耳麦,他考上大学走了,放在家里没用,平时你要是想在电脑上看球,就戴上。稍微注意下影响。”
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够这么坦然的跟我说这些,我现在看他所有的举动都是别有所图。“不用了,侯主任,我耳朵长的太大,戴上憋屈。谢谢啊。”
窗外是一栋陈旧的青灰色的楼,只有部分住户把窗户做了更换。最原始的是枣红色的木质结构,看上去摇摇欲坠,真担心从楼下经过的行人。有些换成了白色的塑钢,只不过在阳光的照耀下,也纷纷发黄变形。至于最新的那些银灰色的东西,我还真说不上来是什么材料。
人也许是不得安宁的,闲下来除了东张西望就是胡思乱想。我在脑海里编纂晚上和父亲碰面的剧本,不知道该怎么让他相信,我们两个都回来,完全是我一厢情愿。产生刘一必须听我命令这样的假象。虽然我不看电视,但是偶尔瞟到的剧情里,父母把子女安排到自己的公司,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手机在裤兜里不安分的跳动,接起来发现是父亲。“下午你和侯主任说一下早点走,去水果市场买点新鲜的水果,晚上拿上去你大伯家转转。你这回来了,看了爷爷,看了姑姑,不能把你大伯落下啊。一家人不能差异对待啊,你说是不是?”
说起大伯,我还真有点怵。“爸,买什么合适?”
“捡贵的买!你大伯现在是厂长,啥好东西没见过。咱不能让人留下话柄。”电话传来的声音似乎带着回声,直觉告诉我,头顶上的那间办公室,一定很宽敞。
“你这口口声声还一家人了,用得着这么客套?”除了过年给爷爷磕头,我还没拎着东西去看望过别人。
“那不一样,给领导送礼还要捡好的,给家人买更得好上加好!没钱你上来,来我办公室拿。”
“钱我还有,问题是大伯家住哪?”我努力的在脑海里搜索回忆,赫然间发现,那个地址就像凭空消失了。
“你大伯刚搬了新家,一会儿我把地址发到你手机上。抽空和你妈说一声,晚上我不回去了。”
“爸,那我对象工作的事?”
“这不是让你去看你大伯呢,你可以跟他提提,看他是什么态度。”不等我再说一个字,电话就挂断了。
言外之意,刘一的工作,落到了大伯的肩膀上?我立刻离开了公司,到了市场上,找到一家主营进口水果的商铺里。什么进口的美国红提、美国车厘子、美国芒果、美国巴旦木、美国石榴一样买了一份,在我还在奇怪为什么进口水果都是源自美国的时候,老板送了我一个精美的礼盒。得意的看着我“小伙子,送领导的吧?这礼可不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