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今年暑假的时候,我已经到刘一的家里拜访过,也是从那时开始,我觉得我和她之间不用把什么话都挑明了。之前我对本省山村的印象,就是一座枯黄的土山,在向阳面挖出窑洞,然后用篱笆围起一个院子,号称是冬暖夏凉。
但是到了刘一的家,再次印证了我的狭隘。这是一座青山,山上覆盖着大量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唯一清晰可辨的大概只有松树。山脚下顺着一条进山的蜿蜒小路,狭窄的勉强能让一辆小汽车通过,我真纳闷万一上下同时出现车辆该如何错开。
小路的两边的就是一户一户的院落,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的窑洞,因为这是一座石头山,所有的院落都是靠砖垒砌而成。刘一的家同样是一座二层小楼,而且门口还蹲着一条黑黄相间的大土狗,看起来和我们做阑尾手术实验用的那种差不多。由于刘一家是山脚下的第一家,因此村委还给挂上了森林防火责任户的牌子。
这土狗身上的毛不少都打结了,看上去脏兮兮的,刘一却在第一时间冲了上去,紧紧的抱着它的脖子,反倒是这条土狗有些畏惧的向后躲。但是奈何刘一抱的实在太紧,可怜的土狗只能在她的怀里呜咽个没完。
或许是因为刘一在前面带路,她推开了有些锈迹的铁门,土狗紧跟着钻了进去。一个胖乎乎的妇女正坐在院子里,面前摆放着三个巨大的铁盆,每一个的直径都比故宫的水缸大。刘一见状立刻迎上去,把那女人从木凳上拉起来,挽起袖子就在搓板上揉起来。“妈,咋就捏一个人嘞,额爸嘞?”(捏,方言,你的意思)
“耍的啦。”妇女站起来,看面容要比母亲年轻一些,但是身材已经完全走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了太多的孩子。“这是同学?”刘一母亲的普通话说的并不标准,但我勉强还能听懂。
“阿姨好!”我微微鞠躬,尽量多显出一点礼数。
“啊。”刘一母亲对我的问候不知该怎么回应,随即低头问她,“捏弟弟正好在城里,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买点菜不怎。”
有些人就是那么不经念叨,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载着两个男人回来了。虽然是夏天,但是两人都穿着长袖,驾车的这位年纪稍长,脸上的皱纹都能画出一个脸谱了,头发黑白胡乱的参杂着,看起来成了一抹灰色。刘一见到他,兴奋的把手从满是泡沫的盆里伸出来,胡乱的在空中甩了两下,过去搂着脖子就亲了一口。“额妈说捏耍了啦?”
“咩有!耍屁的了,接小的去了!”脸上满是幸福的满足,而这样的拥抱,不论是父子之间,还是母子之间,自我上学始,就再也不曾拥有。虽然相册里有些泛黄的照片见证了曾经的存在,可我早已忘记了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刘一父亲打量了我一眼,“同学?”他的普通话比她母亲的还要生涩一些,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拇指、食指和中指利索的抽出两支,一支伸向我,一支对着自己。“嗯?”
“他不抽。”刘一及时替我解围。
而那根烟直接向后一摆,交到了刚才后座跳下来的男孩手里。我知道这一定就是刘一的弟弟刘正名,我听刘一说起过他无数次,说他从小天资聪慧,可惜父母过于溺爱,疏于管教,导致如今只能在另一所普通的本科院校里学习,今年刚大一。如果说正名抽烟给我的印象仅仅是不太好,那么他一头蓝紫相间的头发,简直让我有些反感。
我看着有些破旧的院落,相信这并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真心觉得钱更不应该浪费在这毫无意义的脂粉之上。但是这院落,却让我想起和唐唐一起吃饭的茶餐厅,让我更有底气,面对今后的一切。
“姐夫,咋来的?多会儿和我姐办事呀?”正名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但是他的普通话还是蛮标准的。
“别瞎说!谁说这是你姐夫了?”刘一抬起一脚就踢在了正名的屁股上,虽然听到砰的一声,但是却没有丝毫的痛楚,反而让空气中多了很多欢乐。
晚上,让我意外的是做饭的竟然是刘一的父亲,而我的父亲似乎只有在母亲出差的时候给我煮过一次方便面。不对,也许不是煮的,是泡的。而她的母亲拉着她坐在床上,一会儿笑得前仰后合,一会儿哭的衣衫尽湿。若不是我相信这对母女感情深厚,我一定会认为她们的精神有些不正常。至于正名,拿着个手机蹲在门口,另一只手抓着土狗的脖子使劲挠,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凭我的经验和直觉,他恋爱了。
我站在院子里,感受着离开城市后的环境。虽然以前旅游的时候,也曾在名山大川中攀登,但是从未在这样的一个院子里,在星空下,在没有路灯照明的环境里,被略带潮湿的山风吹拂,被屋里的灯光拉长影子,听着不知道哪户传来的狗吠,只觉得灵魂快要出窍了。以前只知道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归隐田园,现在多少知道了一些原因,一些直观的感受。
虽然我和大哥、二哥从小都在祖父和祖母的怀抱里长大,但是我们毕竟都是独生子女,是被社会形容为最自私的一代人。只有像刘一这种村里的家庭,当年侥幸逃过了计划生育的追捕,得以姐弟同心。可是,我却并不觉得她们姐弟三人能比我们兄弟三个亲密多少。
“掐饭!”刘一父亲的一声长吼,让我感受到了黄土高原的豪迈,甚至有点前几年刚刚走红的阿宝的味道。只不过,一向在家里细声细语说话习惯的我,耳朵多少还是有些麻木。(掐,方言,吃的意思)
刘一挽着她母亲的胳膊,慢慢从里屋走了出来。“小的,别么个够啊!先掐饭!”看到弟弟蹲在门口打了半个小时电话都没完,也忍不住有点生气。毕竟,电话费还是挺贵的。
进了厨房我才看到,桌上一共就摆了四个菜,火腿肠是现成的,看颜色就知道是那种淀粉裹着添加剂做出来的,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肉粒;土豆丝被放了太多酱油,看上去黑糊糊一片就像炒糊了一样,但是却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气,使我的口水不争气的流出来,频频咽到肚子里;拍的黄瓜上面洒了一层炒熟的白芝麻,厨房里现在还飘着刚才炒芝麻的香气,仿佛进了香油坊;至于最有油水的一道肉菜,却白花花的一片,让我登时望而却步。
“好了么!”走进厨房的正名立刻大喊起来,坐下来用肘关节顶我一下:“还是沾你的光呀,我回来半个月了,晚上哪有菜啊!天天是米汤馍馍。”
“你是沾你姐的光!”虽然我的大脑要求我这样说,但是我却想起在家里的饭菜,母亲出于健康的考虑,酱油和盐的使用量都是很低的,至于肥肉,更是剃下来包好,直接送给门口的小贩喂狗。我甚至觉得桌上这一堆,还不如食堂那廉价的套餐。
但是转头看刘一,没等刘一的父亲坐稳,已经拿起一个馒头,就着一口土豆丝大快朵颐起来。我好心提醒她,她却说:“自己家人哪有那么多讲究,随便吃吧!”
我依旧没动,习惯了家里规矩的我还在等待刘一的父亲。刘一的父亲却从碗柜里拿出一瓶白酒,上面的商标早已剥落。然后拿出三个口杯,上面还印着“来一口”,然后不由分说就倒了三杯,正好把那一瓶子分完。正名把第一杯酒端到我面前,然后拿了第二杯,等最后那点福根完全进了刘一父亲的杯子,正名端起杯子:“走一个!”
我有些慌张的看着刘一,她就像另一个人一样,一点也没有学校里斯文的样子,狼吞虎咽的说:“喝吧,没事!卖不了你!”
刘一的父亲也端着杯子,见我没动,用杯子敲敲桌子,然后“嗯”了一声,自己灌了一口。正名也是一样,真不愧是一对父子。连最后“啊”的那一声,都像是复读机的背诵。
我依旧没动,一来我担心喝多了失态,二来我也担心这没有标签的酒会不会像电视里曝光的那样掺了甲醇。或许刘一她们家人的身体硬朗,但我可是自幼多病,不想冒那个风险。
刘一见我不动,拿起酒杯自己抿了一口,然后放到她母亲面前,“妈,她不喝,你喝吧!”
刘一母亲也不客气,一口居然喝下了半杯,比她父亲还要豪迈,我震惊的看着这一家四口。就着喧腾腾的馒头和金黄的米汤,一句话也不敢说。反正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大懂,更没有插嘴的必要了。
也许是三个小时的火车让我感到疲倦,饭后不久我就倒在了正名的床上,盖着一条据刘一说是新被子,但我却觉得被子有些潮湿还有点霉味。但是更尴尬的是,正名的呼噜打的太响了,让我这一夜都翻来覆去不知道多少个回合。毕竟在宿舍别人打呼噜还隔着一张床的距离,如今那声音就对着耳朵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