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沌一开一灭,谁人知是何处。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在一片混乱中,小达摩掠向了空无一人的景合殿。
里面的宫女侍从早就惊逃殆尽,华丽的房子里空空荡荡。
他急速地一个个房间掠过去,只求在外头人马惊动之前找到陆皓和孙奇原——然而,他并不知道暗道的另一头出口究竟在这个景合殿的哪一处。
小达摩从一重软罗冲向另一重,忽然间听得外面有女子的声音尖利响起,指挥着那一帮侍卫,冷定无情:“来人!把景合殿给我围住,凡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人、统统射杀!”
“是,晴瑶公主!”外头轰然回应。
小达摩微微变了脸色,已经暴露了行踪、成为众矢之的,这样一来,他要护着手足残废的陆皓,还要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孙奇原离开禁宫,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迅速地打量着四周,寻找一切可能利用的离开途径。
然而就在此刻,他看到中庭那个白玉雕成的莲花大水法忽地裂开了。
“陆皓!”
他脱口低呼,迎向费力背着陆皓走出地道出口的孙奇原。孙奇原看了他一眼,任凭他从自己背上接过了地北地王。
文弱的谋士背着一个人疾行而来,此刻额头已经微微见汗,立刻坐在廊下喘息起来。
“陆皓?陆皓?”
长久没有相见,此刻终于看到兄弟回到自己身侧,小达摩只觉声音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试图唤回对方的神智,伸手一推,却发现陆皓手足全然无力,筋脉也松弛不堪,毫无昔日精湛的内力——虽然早已知道陆皓被幽禁的一年里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然而此刻亲眼目睹,小达摩还是觉得喉头哽咽,热血直冲上来。
已经毁了么?那个昔年叱咤西域的修罗场第一杀手,那个并肩出生入死的刎颈之交,已经完全成了这样一个废人了?
“今日就算冲不出去,我也要替你杀了那个女人。”
死死按着墨魂剑,才克制住了此刻汹涌而来的杀意,他对依然木无反应的人一字一字承诺。昔日若不是他为单晴瑶去了苗疆,令陆皓在危境之下孤掌难鸣,如今又何至于此!
往事已不可追悔,只求今日同生共死便是。
景合殿外,早已战得血肉模糊。三百死士虽悍不可当,然而拜火教和大内也是有备而战,埋伏下的人马实在太多,以十围一、将那些复生的死士双脚双手俱一一斩断——也只有如此,才能阻止这群地狱里复活的死士疯狂般的复仇举动!
孙奇原坐在廊下,气息渐渐平定,看了这边两人一眼,神色却复杂起来。
“这个拿去。”
他的手从袖子里抽出,手心里有一串血红色琥珀般的珠子,指了指地北地王,“为了防止拜火教用毒、我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侧——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你带着吧。”
小达摩只看了一眼,失惊:“金墨铃?怎么在你这里?”
这种由天山深处巨蟒内丹炼成的珠子举世罕有,向来为术法炼丹之士梦寐以求。
当年他坐镇敦煌之时,扼守丝路咽喉,搜罗了无数普天之下的奇珍异宝,堆放在莺巢销金窟内。
其中,便有西域贵霜国商人献上的此物——那一串十八颗的龙血腕珠堪称稀世珍宝,每一颗都有逆转生死、毒杀神鬼的力量!
然而当年心灰意冷之时,世间珍宝在他看来也不过灰尘过眼,就随意放在金铢里,一起秘密送去长安给了陆皓——没有料到、今日居然在此地重见。
那一串金墨铃缠在腕上,小达摩低头一看,诧异:“怎么少了三颗?”
“一颗用来请动阿鹜大护法,一颗用来给他解毒……”
孙奇原简略地解释,忽地笑了起来,“剩下那一颗,天下只有我知道它去了哪里。”
小达摩看着那个似是自傲的笑容,心里猛烈震动——一直以来,都不曾完全的信任孙奇原,以为他包藏了私心、或是暗中已倒向了楼兰大公主,然而这一番血战下来、却发现他依旧事事忠于旧主。
然而这个人身上,却有着太多难解的谜,让和他搭档合作的人无法不心怀疑问。
比如,他此刻为何忽然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他为何带着那个白杨木雕刻的傀儡人儿?还有他时不时看向地北地王的眼神、隐隐带着难掩的仇恨,又是为何?
小达摩正自沉吟,孙奇原却是漠然,取出那只奇怪的傀儡木偶在手中玩弄,一边交代:“北地王中毒已久,恢复只怕要费些时候。就是毒拔出了,他手足筋脉尽断、只怕这一辈子是无法站立了……北地王一生骄傲、落得如此境地,只怕你要好好开导他才行。”
小达摩微微一愕,觉得这个青衣谋士语气极为复杂,却道:“那自然。”
孙奇原继续摆弄着那个木偶,忽地抬头一笑:“你知不知道、北地王手足的筋脉,是我亲手挑断的?”
小达摩目光一凝,霍然按剑立起。
“我当着颐馨的面动手废了北地王的手足——若不如此,她们如何肯信我?”孙奇原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然而神色却冷若冰霜,“北地王是个决断的人物——在计定之时,就将生死托付给了我,我也答允他无论如何定当尽力帮他渡过危机——不过,挑断他筋脉的时候,我心里还是觉得好生解恨!”
“我恨北地王。想给他一个永久的惩罚。”
青衣谋士仿佛筋疲力尽地坐在廊下,忽地笑了起来:“虽然我也知道是颐馨为了自保、主动委身荐枕——天下大局如此,她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然而……又怎能不怀恨呢?”
如果不是地北地王,颐馨本该是他的妻子。
小达摩一惊,脱口:“可你现在还是……”
“对,我还是忠于北地王。”
孙奇原微微一笑,将头仰靠在廊柱上,望着天空。
“明知我可能怀恨,却还在生死之际大局托付,那是何等心胸胆魄?——国士遇我,国士报之。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吧?”
小达摩不语,眉间隐隐有疑虑和杀气,看着孙奇原手中不停摆动着的白杨木偶人,终于忍不住霍然发问:“你手中的傀儡,又是何物?!”
说话之间,手掌忽地翻起,按住了地北地王的后背穴道——仿佛生怕背后的人受到某种操控、会霍然发难。
“你以为我是借机消磨双方实力、然后操纵地北地王自己独霸大权?”
孙奇原忽地仰首笑起来,摇了摇头。
“你错了…我没有这个实力——你也知道、北地王在四王之乱中拥兵而起,挟天子令诸侯。如今天下各路大军、有七成是效忠于北地王的。这也是为什么颐馨她们一直不敢公开北地王被软禁消息的原因——她们害怕各地驻军哗变,所以宁可借助回纥兵力,再设法逐一剪除北地王的羽翼。”
小达摩听着外面的喧闹声,知道是楼兰大公主已然带着江南王赶到,此刻正指挥着大内御林军和拜火教人马,将景合殿围合了起来,厉声叫着布置箭弩、布置火攻。三百死士虽然只剩了十余,却个个状若疯狂,用身体堵着宫殿大门,不让任何人闯入。
一时间,又是一番殊死血战。
他心下不禁微微一乱,厉叱:“那么这木偶究竟是做什么的?!”
“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步棋……”
忽然间,有人低声代替孙奇原回答。那微弱低沉的声音,竟是从他身侧发出。
“陆皓!”
小达摩霍然回头,惊喜交加,几乎不可思议。
“你…你、你怎么醒了?”
“其实,我一直醒着……”
黑衣高冠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轻声道,仿佛太久的闭口沉默让他一时间不习惯说话,声音有些含糊,“手足虽不能动,可我心里一直都清楚。洪潇,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等了你很久。”
小达摩一时间因为震惊和喜悦而口吃:“可、可那些毒……那些下的毒……”
地北地王微微笑了笑,抬起筋脉尽断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颔:“你知道第三颗金墨铃在哪里么?……就在这里。我将一颗牙齿凿空、把金墨铃埋了进去。”
小达摩霍然一惊,心里雪亮——金墨铃若内服,便可解天下一切至毒。
而这些日子里、被软禁的陆皓便是口含龙血宝珠,抵抗着百毒的侵蚀吧?然而保持着神智的清明,面对着无数折磨和凌辱、却要作出永远无知无觉的麻木来,又需要有多大的定力和耐力!
他看着挚友筋脉尽断、肌肉萎缩的双手,讷讷:“可你的手脚……”
“那是真的全毁了。”
北地王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却有一种狠厉,“我若不是以身为饵,又如何能引那些蛰伏在暗中的党羽、一网打尽?等我清扫了那些作乱逆贼、将来君临天下,又何需靠一身武功蛮力?”
为了夺到这个天下权柄,竟以身犯险一至与此么?——小达摩半晌没有回答,只听得殿外厮杀声声声入耳,惨烈异常。
他苦笑起来:“生死劫啊……这个局,你未免布得太不留余地。”
“洪潇。”
地北地王抬起苍白的脸看着挚友,苦笑,“我们出身修罗场的人、还谈什么留余地?哪一时哪一刻、我们不是为生死在全力搏杀?我人在局中,如何能留余地!”
小达摩无言以对,只是长长吐了一口气,回过头看着殿外已经接近尾声的厮杀。
三百死士虽然骁勇异常,然而拜火教人手实在太多、一番血战下来也已无法支撑,节节退回了景合殿内。
楼兰大公主一手抱着江南王、一手指挥着侍卫们包围了景合殿,冲了进来。
小达摩悚然一惊,来不及多想、点足飞掠,一剑横空,便将率先冲入的几个侍卫斩杀。重重叠叠的人马微微一阵蠕动,然后如林的刀兵都对准了这个白衣神童——现下,只要杀了这个人,便能穿过景合殿拿下地北地王!
“有能杀小达摩夺回地北地王者、万金万户侯!”楼兰大公主厉声下令,人群一阵耸动。
小达摩咬紧了牙——目下已无法可想,唯有血拼到底就是!
然而在挚友浴血奋战的时候,地北地王却毫不动容,只是回过头来,看着不远处的心腹谋士,嘴角有一种奇特而哀伤的笑意:“长孙,就算你霍然发难、废了我手足,我还是要谢谢你——这条命交付在你手里,我都没料到真的还能再收回来。”
“何必谢。”孙奇原依旧将头仰靠在廊柱上,望着秋日的皇都天空,眼神澄澈而恍惚,“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北地王看人,向来不曾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