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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2007年,清明

2018-03-24发布 2792字

祖母去世之后,我是第一次来到她安息的地方。其实去年的清明节,我本可以来,但是父亲坚决制止了我,还安慰我说,有这份心意就够了。这样的谎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他明明是担心我即将来临的高考,而我也根本不相信什么事都可以用心意来推脱。

约定的是早上七点半扫墓,可惜花店的老板娘意会错了父亲的意思,我们说七点,是指我们七点就要拿上走,而她七点才开始扎花圈。父亲只好丢下我一人,要求我尽快,他带着母亲接祖父去了。

现在的条件确实好了,再也不是印象中那牌楼般高大的纸花圈,而是做的小巧精致,大概如锅盖般大小。正是因为小了这许多,骨架也不用竹竿,而是用秸秆,还显得轻便。花自然不必说,都是一水的鲜花。老板娘从冷藏柜里拿出来的时候,上面似乎还带着来自河南的露水。想来可笑,山西这么大个省份,竟是什么东西也依赖着河南,还天天抱怨河南人素质低。

老板娘紧张的操作下,险些割伤了手,我更加不好意思催促。奈何手机在裤兜里震的我的腿都快要麻了,因此当我确信花圈成型,老板娘拿起喷壶的那一刻,我果断制止,捧着花圈就出门打车。即便如此,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几分钟。父亲独自在陵园的门口等着我,脸上满是肃杀之气。

“就不知道多催催?多少人等你呢!”夺过我手里的花圈就像里奔去,我只好放慢脚步在他身后故作追赶。这也让我多了些时间,看看祖母的“新家”。

陵园并不大,入门之后就是一个人工池塘,可惜还没修完,倒是立着的八根石柱,一看就是模仿着八卦摆得。怎么,这是要打仗啊,还是用来镇邪啊?简直是胡闹!废除封建迷信的同时取缔了风水学说,直接的后果就是一帮人开始胡编乱造。远远的看,这池塘,仿似一轮弯月,月盈冲门,月缺抱墓,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说道?

池塘四周松林环抱,林间留出一条曲幽小径,通往真正的墓园。自从国家提倡火化之后,这墓园倒成了香饽饽。更有趣的是,墓地还分了三六九等,甚至还有永久的和临时的之分。父亲几人的孝心自不必说,给祖母选的是最好的“二居室”。其实就是一个一平米左右的半米深地窖,刚好能容纳两个骨灰坛罢了,中间还有一道隔板。空下的那一半自然是留给祖父的,墓碑上已经提前刻上了祖父的名字。但是需用红漆把名字刷满,寓意此人在世。

祖母的墓碑也是大伯托人从河南买回来的上等石料,专程到乡下请来的一位隐居许久的老师傅带着儿子合力打造。墓碑整体形如灵位,四周微微向中心收拢,寓意遮风挡雨。墓碑左右两角各雕一石狮子,可怜祖母一生惧怕猛兽,连动物园也未曾踏足,死后却要让猛兽为其守护。

就连这祖母的位置还有讲究,好像还是当年给我摆桌子送花的大仙给算的方位,说这个位置可以保佑我们家升官发财。如果这个位置真这么灵的话,那市长会不会高价买走呢?

但此刻我也顾不得那些,因为姑姑和母亲一左一右,已经哭倒在祖母的墓前。大娘跪在中间,一会儿拍拍这个,一会儿拍拍那个,却也不见凑效。当父亲和我赶来的时候,父亲瞪着我大骂:“还不赶紧把你妈扶起来!”

这话也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站在姑姑身后的二哥,也赶紧蹲下去扶起了姑姑。而被我们兄弟俩扶起来的这对姐妹,随即又抱头哭在了一起。

大伯忍不住训斥:“一直哭,一直哭,能把咱妈哭醒也算!我陪着你们哭都行,用不用?”

大伯发了话,母亲和姑姑才有所收敛,但也是手里拿着纸巾捂着口鼻,忍忍的抽泣。

祖父穿一身黑色的绒衣站在最里面,还戴了一顶黑色的雷锋帽,偶尔用带了手套的手,摸摸眼角。即使看见我来,也不曾言语一声,目光始终看着墓碑上那张照片。“人齐了,磕个头,回吧。”

大伯大娘率先跪了下去,可惜这墓碑与墓碑之间的走道实在太过狭窄,大伯下跪的时候,屁股都蹭到了祖母前面的邻居,也堪堪把头磕在墓碑的底座前三寸。大伯站起身就骂:“这帮人真是就知道赚钱,去年前面不是还没这排吗?怎么一直修?”

大娘却发现大伯西裤上,在膝盖的位置有两滩水渍,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就去擦,想是这清明的水汽太重,硬生生从地底抽了出来。大伯不耐烦的打开了大娘的手,“都湿了,还擦它干嘛。”

“干净点吧,上午还有会,领导看见了笑话。”大娘又拿出两张纸,紧紧按在那两团圆上。

“笑话什么笑话!清明节谁不扫墓,谁没个爹妈?笑话个屌!”伸手夺过大娘手里的纸,狠狠的扔到扫成一堆的枯叶里,“我看看谁敢笑话!”

姑父和姑姑紧接着也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后,姑父直接起身,却没想到姑姑还跪着,嘴里忍不住说:“妈唉,想吃啥你就给我托梦,我晚上给你做。”

听到这话的母亲顿时泪如雨下,从我双臂的夹持下往地上滑,我赶紧手上加了几分力气,也顾不得会不会弄伤母亲了。父亲看到母亲这个样子,看了一眼祖父,祖父心领神会的说:“你代替了就行。”

父亲跪下咚咚咚三个响头,然后一并和二哥,将姑姑搀扶起来。待姑姑站稳,看看我吃力的扶着母亲,便对二哥说:“你小舅回不来,你替他们全家给你姥姥再磕三个头吧。”

当时间走到八点,太阳拨开雨云露出了金灿的光,照在这灰白的土地上,照在我们被雾气打湿的脖颈上,瞬间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看到这缕光,就像接受了一个信号,祖父勉强打开嗓子说:“好啦,心意你妈收到了,回吧。”

大伯搀着祖父走在最前面,我们三口自然走在最后。看着远处不知疲倦的工人还在修着什么,我突然问:“奶奶怎么没来?”

“傻八毛!这是她来的地方?说话就不会动动脑子?人家不得看她老伴去?还大学生,狗屁!”父亲恶狠狠的走快许多,想要摆脱我这个愚蠢的儿子。

我一个人搀着母亲走的更慢了,走到墓园门口,看着那堵“临时户口”组成的墙壁,每一个方格只有七寸大小。有些格板还不知道什么原因布满裂痕,我甚至猜想是否仇家寻衅报复。而这些临时户,前来拜祭的人更是只能公用面前的一小片场地。有时候前面的人祭奠的香才刚点燃,后面的人已经拿着纸钱开始等候。

“多可怜!”母亲倚着我轻声说。

我不确定她说的是不是这一面墙上的“住户”,但想来没有其他,赶紧应和道:“生死有命,节哀顺变吧。”

可我还是会错意了,母亲给我指了一下,原来是在角落里,一个年轻英俊的照片吸引了母亲,而且上面刻下的生辰赫然是我出生那年。我心中多了一丝不悦,母亲却说,“多可怜,你可得好好活着。不管和你妈、和你爸再生多大的气,你不许给我走那一步,听见没有!妈可承受不了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

我在踏出墓园铁门的一瞬,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已经分别不出究竟哪块墓碑是属于祖母的,但我还是说了句:“奶奶,我考上大学了,放心吧!以后有机会带着孙媳妇来看你啊!”

我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是当我回到家里睡回笼觉后,我清晰的记得我梦到了祖母。在我醒来后我和母亲说起,母亲是希望祖母给我们托梦的,忙不迭追问我梦中的见闻。

我却记得,梦中祖母穿一身白色的素衣,一个劲儿对着我笑,但是一句话也不说。我向她走去,却怎么也走不近。当我的累的趴下了,我也从梦中醒了。

母亲这才露出这天唯一的一次笑容, “你奶奶这是开心的走了,那就好,那就好!”然后对着窗外的天空大喊:“妈唉,明年记得回来家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