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仰着头望着熟悉的府宅，那是她从前想方设法都要离开的地方，也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是她曾经欢声笑语的荫庇。
“我把这里买了下来，所有的东西都是原来的样子。”
所有的东西都是原来的样子……所有的东西……都是原来的样子。真的是这样吗，长乐在心中问。
怎么会是原来的样子。
青梅在门口张望自己什么时候回家，父亲则在大厅等着责备自己，但哥哥总会替自己说话。
那才是原来的样子。可是现在……
她抬头再一次深深的看着苍凉的宅子。
“父亲，哥，我回来了。”
但没有长乐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长乐以后不准出去玩了这样的话，因为说这样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们进去吧。”阿琛说完带着长乐进了宅子。
从前和哥哥读书的亭子，被父亲追着打的走廊，哥哥为她做的秋千，她游泳的池塘。
是呀，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像一抬头，那两个人就会笑着迎接自己。
她踏进屋子，大厅的桌子上赫然摆着两个排位，分别刻着司徒离和司徒长安两个名字。
“谢谢你，阿琛。”她回头对身后的人微笑。
身后的李琛愣在原地，他有资格接受这两个字吗。
不是“不能原谅你”而是“谢谢”吗，这样的道谢他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吗？
“父亲是罪臣，排位不能归祖，连尸首也要送往边塞。他现在的排位能在这里，谢谢你，阿琛。”
不是的，我只是愧疚而已。那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的自己，只是想弥补而已。我并不是……并不是应该被你说谢谢的人，其实我才是……
“我先出去，你有话跟他们说吧。”
“嗯，”长乐点点头目送着阿琛出去，在他关门的一瞬间扑通的跪在了地上。
“父亲，哥，我来了。”眼泪不受控制止不住的流下来，她瘦小的身躯趴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父亲，哥，我现在是皇后不能时常来看你们，我很想你们，父亲，哥，你们在哪。”
“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呢，如果你们非要走，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让我这么地这么地活在愧疚之中，惩罚着我……”
司徒家出事的那天，长乐和父亲司徒离惊天动地地吵了一场架。导火线就是因为她执意要嫁给苏折，而司徒离因为苏折的身份太过卑微拒绝让他们在一起并幽禁了她。
然后她气冲冲的逃出来，还对父亲大吼着，“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好了！”后离开了，所以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父亲的眼里闪着怎样的晶莹，她不知道。
“后来想想我真是太差劲了，父亲，阿琛都告诉过我了，父亲不同意我和苏在一起是因为怕我委屈，真是个固执的老头，如果你直说……”
那又能怎么样呢，如果直说，她就不会在傍晚的时候发现已经被鲜血冲刷过的家了吗。如果直说，砍向父亲的刀就能一瞬间停止了吗。
如果直说，又怎么样呢。
她至少不会赌气的跑出去，让父亲临走前还那样的伤心。至少……
“让我和你们一起承担啊，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对不起……对不起……”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她不住的哭声与道歉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会笑着告诉她，没关系。没有人会回答她的话，她只有在这一片静谧中慢慢的沉下去，沉下去，到永远也上不来的黑暗的最深处……
从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他就一直陪在一个叫司徒长乐的小女孩身边，她任性又骄傲，几乎和他最讨厌的大小姐类型一摸一样。但处于两家父亲是朋友的原因，他又不得不和她成为朋友，相处久了他才发现，她果然和他最讨厌的类型一摸一样，但其实又不一样。她笑起来很灿烂，像是太阳光，她虽然偶尔任性但对下人其实很好，她即使骄傲也从来不会因为他是区区侍卫的孩子看低他。
他慢慢的慢慢的觉得她其实不是那么讨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能被她开朗的性格感染。但是她又不是一直都如此开朗，他记得一次来府上找她，她被几个其他千金小姐欺负，说她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她愤怒的把那个孩子推到池塘里，那时的她眼里充满悲伤。
他想保护她，保护她的笑容。
所以在那个掉到池塘里的孩子的父亲来教训她的时候，他义无反顾的站在她的面前说是他推的。
因为他想保护。
因为她对他说，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就不会一直好运，也不会一直悲伤的。
所以他被父亲整整打了五十棍，奄奄一息的时候看到她拿着药膏焦急的样子他就觉得满足了。
他以为她可以一直在她身边，直到遇到另外一个人。
不受宠的七皇子，他不喜欢这个畏手畏脚的皇子，他觉得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应该直起身子来。
但是她却似乎对他很有兴趣，常常把他挂在嘴边。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然后……他们相爱了。
爱得轰轰烈烈，不管家人的阻止。而他，就只能在他们身边远远的站着。但是看到她的笑容之后，他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不管是谁，只要能让她笑就好了。
但是没想到的是，她的父亲贪污被抓，一时之间整个司徒死的死亡的亡，那时他的父亲已经因为司徒离的原因爬上了高官，当他拼命要冲进司徒府的时候父亲却拦住了他。对他说，不要管，难道你也想被抄家吗！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在司徒府前哆嗦，她再哭。
可是他却迈不开脚步，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不是说过要保护她的吗！可是她现在在哭啊！
可是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安慰她之后被抄家吗。
他不敢这样做，所以站在原地。看着她不停的哭。看着她平常灿烂的脸全是泪水。
他讨厌任性又骄傲的大小姐。
他讨厌懦弱无能的七皇子。
其实他最讨厌的还是自己。
无能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想要保护的东西崩坏，因为胆小连迈开一步的力量都没有。
真是讨厌。
真想毁灭这一切，连同自己，连同伤害了她的一切都毁灭。
“阿琛。”他深深的思索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他抬起头看着月白色裙子的她从屋子里缓缓走出来。
“已经说完了吗。”
“嗯，轻松多了。”长乐点头。
“要回去了吗？”
“嗯，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我这就去叫马车。”
我有什么资格被道谢，我其实什么也没能保护好啊。
到头来还是懦弱的七皇子保护了，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到这里我就不能送了，你自己能应付吧。”李琛望着宫门口整齐站立的侍卫道。
长乐俏皮的眨眨眼，“别忘了我以前是怎么逃出来的。”
“今天你本可以叫苏折带你出宫，为什么要求我。”
“怎么，你怕了？”
“你和他怎么了？”
“……”
“长乐，只要你想，我现在就带你走，离开这冰冷冷的皇宫，离开一切让你痛苦让你哭泣的东西，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长乐低着头拨弄手里的红豆手链，微微笑笑，“阿琛，我这个人的心都在这冰冷又无情的皇宫里，你要带这一具空壳去哪里呢。”
“……”
“诱拐皇后可是灭门的大罪，这话我就当你没说过了。”
李琛苦笑，“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回答，却还是问你了。看来是我多想了，长乐，只要你认为值得，就去吧。”
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因为能让你露出笑容的人只在那冰冷的皇宫里。
长乐，你一定一定要笑啊。
因为你的笑容是我最想要保护的东西。
长乐一身宫女的服装偷偷摸摸的回到了常康宫，刚进屋就看到青梅拼命的冲她挤鼓眼，顺着青梅的眼神看去，苏折正正襟危坐的在座位上喝茶。
“长乐，这么晚你去哪了。”对面的苏折连头都不抬的问。
长乐示意青梅先下去，然后缓缓走上前去。还没等她说话，苏折就抬起头用乌黑的眼睛注视她。
“这么晚了，你和李琛去哪了？”
长乐身子一颤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苏折，他明黄的衣服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温暖，但他俊美的脸却面无表情。
“你派人跟踪我？”
“是我在问你话，长乐。”
“我去哪里去做什么是我的自由。”
“自由？”苏折眯起眼睛看着她倔强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她开始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你觉得我束缚你了？你不想在这里了？”你想从我身边离开吗？
你想要去哪。
“苏，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她的表情为什么那样悲伤，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他伸手将手里的杯子摔在地上，暴怒一声，“你想要自由是不是，但是我不会给你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不许从我身边离开，“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来见你，你也哪里不许去。”
你哪里也不能去。
他说完转身离去，留下长乐孤零零的站在屋子中央。她闭上眼睛许久后蹲下来伸手去捡杯子的碎片。
“所以说啊，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苏。”
长乐想要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也有想要的东西吗，那样总是笑着的她，想要什么样的东西呢。
他不知道。
他这样想着很快到了华青殿，也看到了站在殿前一个俏丽的身影。陈容听说皇上和皇后吵架了还把皇后禁足后就意识到这也许是一次机会。上次因为皇后的原因失败了，但也成功挑拨离间了他们的关系。
她看到一身明黄俊朗的他渐渐走近。
“参见皇上，臣妾一直在这里等皇上。昨天因为臣妾的原因让姐姐和皇上有了误会臣妾实在惶恐，这次带了亲自做的糕点赔罪。”
苏折走上前去捏去陈容的下巴，笑道：“你就那么想讨好朕。”
陈容红着脸回答：“是，服侍皇上是臣妾的本分。”
“是吗，皇后要是也能这么想就好了。”苏折苦笑着松开陈容，“朕不是说过，永远都不要踏进这里一步。”
“可是……皇上……”
“滚，朕不想看到你这幅嘴脸。”
苏折记得从前长乐也是像现在这样很爱笑，笑得很开心。每次看到她的笑容，他就觉得围绕自己的所有黑暗都被这笑容吹散了。所以每次听到司徒长乐进宫，他就会跑到父皇的宫里去偷偷看她。
然后她总会发现他并跑过来叫他。
“你在这啊，被欺负的小皇子。”
“我……我叫苏折。”
“苏折……那我叫你苏好不好啊！苏！”
他觉得，只要在她身边，只有在她身边，他才会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人。
“我的母妃是舞女，大家都讨厌我们。”
“这样啊。”她托着下巴，眨着眼睛，“那你讨厌自己吗？”
“我……”
“如果连你自己也讨厌自己的话，当然没有人会喜欢你了。”
她是那样的爱笑，那样的开朗。
但是他的父亲却夺走了她的笑容。当他听到那个消息后拼命闯出宫去找她时却看到她落寞的走在雨中，浑身都被淋湿了。
“长乐！”他冲上去抱住她瘦小的身体。
“苏……我好像只有你了……”
“没事的，长乐，会没事的，有我在这里。”
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会保护你。
我会变得强大，不会再让你露出那样的表情。
此时被苏折赶走的陈容已经跑到太后宫里哭哭啼啼的告起状来。
太后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皱起眉头来，“皇帝也是，怎么这样说话。”
“太后，您可要为臣妾做主。而且，臣妾还听说，昨晚皇后娘娘偷偷跑出宫去了。”
“什么！岂有此理！身为皇后哪有私自出宫的道理！来人，把皇后叫来！”
“太后，皇上下了令不许皇后娘娘出常康宫。”
“那哀家就亲自见见她，看看她有多硬的皮，敢私自出宫！”
长乐望着对方居高临下的表情，心中冷笑了一会儿后恭敬的行了个礼，并无视对方厌恶的表情挂上一脸笑容，“母后今天怎么有空来常康宫？”
“跪下！”
她收回笑脸冷笑一声，却直直地看着太后没有任何动作，从前也是这样，这个人在自己灭族后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本来她还是丞相女儿时，她还高兴地接见过自己，又在她一无所有之后拼命想把她踢开。真是让人作呕，就算现在看着她，还是那样恶心。
恶心地她都要吐了。
“我叫你跪下没听到吗？”太后厌恶地打量着长乐，那眼神熟悉极了。长乐记得，她曾被无数人用这样的眼神打量过。
但是，就算全天下都否认她，全天下人都在她从尊贵的千金小姐沦为一无所有的乞丐时厌恶她，憎恶她，就算全天下都诅咒她死，也有一个人会保护她，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他一直在。
只要有他在，黑暗就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只要有他在，她就可以变得无坚不摧。
她真正想要的……
“你不顾皇后的身份私自出宫，哀家会叫皇上废了你的。”太后说完对身后的两个嬷嬷使了眼色，两个人就径直走上去按住长乐的胳膊让她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长乐也不反抗任由两个嬷嬷按着自己，倔强的抬起清秀的脸，“这话母后说过很多次，可那一次皇上说过同意呢。”
“你敢这么和哀家说话！来人！打！”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白眼，厌恶和咒骂声。
“母后从前就不喜欢臣妾，一直想把臣妾从皇上身边驱逐，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因为有了臣妾，皇上就不是您的乖儿子了。他会反抗，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会有讨厌的拒绝的东西。您从不把他当作儿子，您只觉得他是您手下的工具，是你荣华富贵的工具，但是他也有情感，他不是一个冰冷冷的工具。所以我不会离开这样他，即使你讨厌我，去践踏我，我不会任由他在这样冷漠又无情的地方独自一个人，不管您怎样做，我都不会离开！”
我要陪着他在这没有人情味的皇宫一直一直生活下去。
这就是她真正想要的，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决定了。
太后露出笑脸慢慢走过来，又慢慢蹲下来，然后突然抓住她的头发，本来柔顺的头发乱糟糟的，发饰也掉在地上碎了四分五裂，太后和蔼的笑脸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凶恶的嘴脸，“你又知道什么？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啊？菩萨吗？你了解我们母子些什么，你又凭什么这样言之凿凿！”
“我不了解的事回去慢慢了解，所以我会陪在苏……”
“哈？陪着他？那又能带来什么？你以为你能做些什么？陪着他？给他爱吗？别再讲这种大话了，苏儿想要的你根本给不了！”
“那只不过是你想要的，不要把想法强加给苏。”
“你还学会嘴硬了，司徒，不要自以为是了，你永远都没办法让苏儿从那段阴影里走出来，那个噩梦，永远都会埋在他心里。”她突然狠狠松开长乐的头发把她推到一边，然后又嫌弃的扔掉手中的头发，整个过程长乐就愣愣的趴在一旁看不清表情，“来了！给我狠狠地打这个贱人！”
那是从前的事，在她的家里还没有灭亡时，有一次她把一个嘲笑她的孩子推到了池塘里，被父亲责罚，虽然是阿琛替她拦下了罪名，但父亲还是知道了真相并狠狠打了她一顿。等苏折赶到府里时，她正一个人呆呆坐在秋千上低着头不知做什么，他走过去忍不住揉揉她毛茸茸的头。
“为什么推她？”
“谁叫她骂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
“是吗，”苏折盯着她落寞的侧脸，“那下次应该把她丢到马窖里。”
“……”
“疼吗？”
她摇头。
“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人潮拥挤，长乐第一次来到叫做庙会的地方，这里有手工的糖人，还有卖包子的小贩，人群中洋溢着欢声笑语，苏折走在最前面，月白色的衣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使得街上的小姑娘纷纷侧目，此时的他就像是闪耀着耀眼的光，让她犹豫着，自己是否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
她知道父亲贪污的事，但没有制止，因为她想保护着自己温馨的家，所以就算父亲做错了事她也没有制止。
这样自私的自己真是差劲透了，她不仅一次这么想过。
所以这样的她真的可以吗，但是他突然回过头，对她温柔的笑，“这里人多。拉住我的手。”
可以吗，她以为，她要一辈子在别人家的憎恨中度过。
“傻愣着做什么，”他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
可以吗？她也能够拥有幸福吗？
可以的，因为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希望，黑暗冰冷可怕，但它终将被晨曦融化。
“嗯。”她冲过人群，冲向他，拉住他的手，又大又温暖。
就这样一直紧握住，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