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晴瑶！”

阿鹜下意识地将她抱住，发现她脑后三处伤口汩汩涌出暗色的血来。

那般的大喜大悲，让她的脑子再也承受不住了么？

护法眼神一黯，将她放到了白狮背上，然而忽然一震！单晴瑶的颈后、出现了铜钱大的血斑！是蛊毒？

这个月宫里，有谁竟然对单晴瑶下了蛊毒？

除了杀他、有人还想杀了单晴瑶？

心念电转之时，他觉得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住。

低下头，便看到单晴瑶睁开了眼睛，微弱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昏死。

阿鹜侧耳过去，只听得一句话：“小心颜开。”

月下一场恶战，在分出生死之时、忽然被一箭解开。

拜火教主和大护法交手，射穿阿鹜的肩膀，拜火教内竟是为了小达摩起了内讧！

孙奇原刚走到廊下，看得那样兔起鹄落、急转直下的一幕，不由惊得几乎叫了起来——他没想到几近天人的拜火教大护法、竟然真的伤在单晴瑶手里。

在阿鹜的手抵在小达摩后心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冲过去，却被颜开制止。

“放心，他应该不会杀高洪潇……”

站在回廊的暗影里，白衣少年淡淡道，“单晴瑶已经出箭、他此刻再杀高洪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刹那，远处的阿鹜护法果然已经放开了小达摩，向单晴瑶走去。

孙奇原微微一凛，看向那个白衣少年，却听得颜开又说了一句：“他也不会杀单晴瑶。他此刻应该根本不想杀任何人……真是可悲啊……除了拜火教教王、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才能伤得了拜火教的大护法——他真正信赖和关爱着的人。”

“这一切，都在你预计之中？”

孙奇原凛然心惊，不由问了一句。

白衣少年从长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到月光下，对他笑了一笑——那样的一笑，洁白无瑕而璀璨透明、宛如春风吹开了枝头第一朵梨花。

然而少年深碧色的眼睛却是和笑容截然相反的阴沉，仿佛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将任何落入的东西吞没。

“我只是掌握了历代护法的魔咒。”

颜开忽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那边，阿鹜护法的手果然从单晴瑶的颈部放下了，横抱着昏迷过去的女子，直奔青龙宫而去。

颜开指了指湖边曼珠沙华中被封了穴道的小达摩：“我已令所有教中弟子一律留在原地、不可阻拦。长孙先生，趁着这机会你赶快把这个人带走吧！你说过你有方法，我信——你们速速出宫，直接回皇都，莫要停留！”

孙奇原微一迟疑：“可是阿鹜护法……”

“我自然有方法。”

颜开的神色淡定老练，简直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扬手扔给他一个锦囊，嘱咐，“你只管一路回皇都——阿鹜大护法定会来长安找你。”

孙奇原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个少年——他也是出谋划策钩心斗角惯了的人、如何看不出这个颜开显然是设计了自己的师傅？

如今出了这般激变、以阿鹜护法的能力，难保不查出真像。而这个少年、居然还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再让师傅成为他交易中的筹码？

孙奇原刚一离开，颜开随即转身，沿着回廊向青龙宫走去。

一路上教中弟子的眼神惊疑不定，却无一人敢公开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不久前毕落教主刚和大护法起了冲突，为了不让此事外传，颜开一早便将所有人调离了月宫。

拜火教中等级森严、高层权力斗争时不时发生，那些教中弟子已经习惯了不多问其他。

刚走到宫门口，就闻到了血的味道——阿鹜护法已经带着单晴瑶、在厅中等待。

果然也是聪明人。

少年笑了笑，却是毫不畏惧地揽襟、迈入了厅里。

“师傅。”

他从旁边案几上拿起茶壶，到了一杯茶，“你来了？请坐。喝茶。”

阿鹜护法坐在厅堂里，看着缓步归来的弟子，眼神却是不易觉察地变了变——颜开变了……变得气定神闲、从容自信，甚至让人一眼看不到底起来

。仅仅在一夜之间，那个恭谦聪颖的弟子身上就有了如此微妙可怕的改变！

“单晴瑶身上的毒是你下的？”

最终沉不住气的还是他，率先开口斥问。

颜开微微一笑，倒了两杯茶，放到桌上，然后在师傅的对面座下——他口中虽然仍称阿鹜为师，然而举止之间早已不以弟子自律。

阿鹜看着他，手指缓缓收紧、又放开，最终只是将昏迷的单晴瑶放在身侧的软榻上，转头沉声：“这几天来能接触她的，只有你一人。不可能是别人下的毒。”

“不错，是我下了连心蛊。师傅，你知道么？——我早就打破了护法不得修习蛊术的禁条。”

颜开一笑，坦然承认，吹了吹茶沫，“不过下得还真是容易，她一点防范都没有。”

阿鹜的脸色严厉起来：“你为何要杀她？”

“杀她？我才不要杀她……杀她有什么好处？”

颜开放下茶盏，忽地微笑，“我对她下蛊、只为让师傅您此刻无法杀我——”顿了顿，少年耸耸肩，看着阿鹜肩上不停流血的大护法：“因为金箭上龙血之毒，是我涂上去的。我想，您此刻也应该猜到了吧？——不错，是我借了她的手杀你！你看，像她这样的人、虽然会为了某种原因背叛您，可又怎么会做得出毒杀的行径呢？”

阿鹜深碧色的瞳孔陡然收缩、凝视着对面年轻的弟子，却没有立刻说话。

护法的手按在左肩上，血无法停止地流了出来、染红他的衣衫和手指。

然而阿鹜仿佛没有痛感，只是静静看了颜开片刻，忽然问：“为何？为何背叛我？我一手将你从流落乞讨的境地带出，教给你一切——而你等这个护法的位置，已经等得这般不及了么？”

颜开微笑着摇了摇头，眼里忽地掠过一丝愤恨：“不为这个。”

顿了顿，少年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师傅，一字一顿地回答：“只为、我一门三生三世里受过的侮辱与流落！只为、有生之年若不杀你，便无法解除的厄运！”

阿鹜惊住，那一瞬间颜开眼里放出的光芒是如此炽热锋利，仿佛穿透了时空。

“你是…你是那个……”他忽然隐约想起了什么极遥远的往事，脱口低呼。

“我就是那个被你所杀的、琼州鬼师的后人。”

颜开说着、将手中茶盏缓缓放回案上，他动作极慢，然而那茶盏居然一分一分地被他无声“放”入了紫檀木的桌面中！

少年看着师傅，眼睛里的光芒极其可怕：“你应该知道在琼州、凡是在斗法中失败的术士会得到什么样的歧视！他的后人再也无法学习术法，也无法从事任何职业，只能乞讨为生——拜您所赐，从曾祖开始、我们世代沦为乞丐，已经过了百年！”

阿鹜大护法眼神瞬忽万变、似是悲凉，却又似恍然：在苗疆有些地方、地方百姓极度崇拜精通术法之人。

术士被视为可以和神灵直接对话的智者，受到所有人尊敬；

然而那些术士一旦失败，便立刻失去全部的尊严、沦落为最下等的人，直到报了当初的仇、禁咒才能解开！

许久，阿鹜护法才缓缓道：“怪不得你在术法上资质惊人——原来是世家出身。看来，你当初遇到我、拜在门下，早就处处算好了计策？只为在某一日，能够把我击败？”

“是。你有无限的时间等待，而我却只有有限的时间可以复仇——所以在我有生之年，不择一切手段都要杀了你！”

颜开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似是感叹般地喃喃，“我练一辈子的术法武功、可能都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只好修习你所没有修习过的法门：研究人的心和欲望——这些，恐怕是活了几百年的您、也无法和我相比的。”

顿了顿，少年有些感慨地摇摇头：“您知不知道，其实毕落也是我策反的？她不过是不服您的独断、有些小小的野心，我顺便就鼓动了一下——只可惜那个笨妞居然去和你硬碰硬斗法，到最后还是死在你手上。”

“原来是这样……”

阿鹜护法的眼神从凝聚又慢慢散开来，居然也没有丝毫杀气，只是疲惫得看不到底，忽地笑，“十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好弟子……你们一个个都是为了各自的欲望而接近我、进而背叛我，是么？”

颜开刻毒一笑，阴阴道：“你以为有谁会真的喜欢和一个怪物在一起？”

那样的话就像那一支金箭一样直刺心底，阿鹜大护法霍然站了起来，看着自己一手栽培出的弟子，杀气逼人而来。

“师傅，我劝您还是不要动手为好。我知道龙血之毒虽然杀不了你、但至少会让您重伤无力。目下您的能力、只怕和我一搏也未必有胜算。而且……”

颜开只是望着他，回指自己的心口，微笑，“连心蛊啊，师傅您不会不知道连心蛊是什么吧？这颗心停止跳动的时候、单晴瑶的心脉也会断——”

“我……”阿鹜蹙眉低喝，转头看着昏死的女子，“我为什么要管她的死活？！”

“您不会不管的。”

颜开笑了起来，施施然摊开手，“不然您为什么不方才就杀了她呢？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您是怎样的人——您很容易被背叛，却更容易原谅。”

长久的沉默，长久到仿佛又过了一次轮回。

这个空旷的青龙宫里，只有血珠不停溅落在地的微微响声——从阿鹜护法的肩头和单晴瑶的脑后汩汩流出，染红了地面。

万种表情在眼底一掠而过，最终化为说不出的疲惫。

然而颜开眼里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师傅，我想您还是应该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伤——被龙血之毒伤到、既便您力量惊人而不至于死亡，可同样也是无法愈合的吧？如果不解毒，血就会不停流下去，人也会一直衰弱下去！”

阿鹜望了自己的弟子一眼，那个白衣少年眼里有隐秘的光芒——那是他即将打出另一张牌之前的雀跃吧？

这种幽暗的鬼火，以前他居然从未注意。

“我不害怕死亡——历代护法从来都不曾害怕过死亡。”

他微微一笑，看着指尖滴落的血，“我们怕的，反而是相反的事。这些，即使你再聪明、现在也还不会明白。”

那样的答案，让颜开脸色微微一变。

然而他随即开口，语气恭谦、却透出了彻骨的寒意：“是。不过如果您一旦衰竭，我自然也将立新教主——那么，与您相关的所有一切都将被清洗，包括……单晴瑶。”顿了顿，看到阿鹜骤然蹙起的双眉，颜开终于展露出了微笑：“我最了解师傅了：您不害怕死亡，但却不希望目睹别人的死亡——难道不是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阿鹜终于愤怒起来，举手就将那张紫檀木茶几劈了个粉碎，从额环上一把摘下那枚象征着护法身份的“月魄”宝石，扔到地上，“要我的命？要拜火教？都拿去就是！别再在我面前耍弄你的心计了！”

“啊，您快别生气，”颜开却是迅速阻止，正色，“一动气、龙血毒会发作的更快——这样，您就根本无法支持到去长安了。”

“去长安？为何？”

阿鹜护法微微一诧，脑子里闪过孙奇原写在案上的那个名字，忽然间就静了静，仿佛想到了什么主意，半晌不语，脸色平静的抬头，看着自己的弟子：“颜开，你希望我去长安？”

颜开俯身从地上捡起月魄宝石，紧握在手心，微笑着点了点头：“是为您好呀！龙血之毒、需要另一颗同样的龙血珠来解。所以当世除了长孙先生、没人能救您了——所以您还是去一趟长安吧……”

顿了顿，颜开嘴角浮出笑容：“至于如何才能从他手里拿到另一颗龙血珠，相信师傅您一定知道。”

阿鹜护法眉梢一扬，有冷笑的表情：“这些，你是和孙奇原商量好了的？”

“不敢。我们所求不同，”

颜开微微一躬身，不动声色，“只不过在想让师傅去皇都这件事上，正好想法都很一致。”

“去长安？也好…我也盼着能再见那个人。”

阿鹜护法嘴角微微一动，浮出一个不知是笑还是悲的表情，“可是——单晴瑶那般信任、亲近你，你还是想也不想地出卖了她么？”

颜开冷笑：“她那样的人、活该被利用。”

阿鹜护法叹了口气，忽地伸出手来——颜开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而那只滴着血的手却是毫无力道地轻轻按在他的肩上。

“这是我的错……颜开，你将来该如何是好？”

护法的深碧眼睛宛如看不到底的大海，涌动着暗流，忽地低声叹息：“你跟了我十年，什么都学了，却唯独没有学到最重要的。你将来做了护法后，又该如何是好啊。”

被那样突如其来的感喟惊了一惊，颜开迅速镇定下来：“我还没学到什么？分血大法？鬼降之术？还是残月半像心法？——不，我会的要比您预计的多得多。”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到最后只会成为你的负累。”

阿鹜护法轻蔑地笑了一下，看着惊才绝艳的弟子，眼里却有悲哀无奈的光，“你对天地神鬼没有半丝的敬畏；对众生也没有任何悲悯；你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

“我不需要这些。”

颜开傲然回答，“如果我足够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