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定了定神,阿鹜的话语有些走音。
孙奇原出示了那颗珠,脸色自如地点头:“不错。这是昔日海外贵霜国的镇国之宝、一串十八子万年龙血赤寒珠。”
阿鹜此刻才能直视那颗珠子,略微失神:“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
孙奇原颔首,将那颗珠子握紧:“对我这种常人来说,这大约不过是一颗普通珠子,但对护法这样修习术法的人来说,龙血珠便是至高无上的法器罢?”皇都来客微笑起来:“传说,若将此珠纳于口中吞吐呼吸,辅以术法修行,便能窥得天道;若见血,其毒又可屠尽神鬼仙三道,可谓万年难求——这《博古志》上的传说,也不知有无根据?”
阿鹜不置可否,眼神凝重,忽地道:“有话直说。”
“如若护法大人肯出山一趟、帮忙除去一人,不但龙血珠双手奉上,大月氏国库中所有珍宝也可任护法挑选。”
孙奇原果然也不含糊,立时直截了当提出,又拿出一个锦盒来,捧出的却是一方玉玺,放在案上,神色肃穆。
“大局定后,大月氏可封护法为大理王,苗疆九大寨俱听命于阶下——虽然护法目下是苗疆的教王、可若成了真正的国主,岂不更好?”
那样的话是耸人听闻的,颜开都不自禁变了脸色,然而阿鹜依然只笑不语。许久,拜火教大护法负手转身,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悠然问:“如此高的条件——那人是谁?”
孙奇原正待开口,看到在屋角侍立的颜开,却闭口不语,只是伸指蘸了茶水,迅速在案上写下几个字——
“是他?!”阿鹜护法脱口惊呼,难以压抑眼中的震惊。
孙奇原手指一覆,抹去了那几个字,微微点头:“正是。否则如何惊动护法出手?”
阿鹜护法尤自吃惊:“为何是他?”
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摇头:“想来你也不会说。”
孙奇原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是道:“护法之意如何?”
室内是长久的沉默,阿鹜护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颜开那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都看不出此刻师傅的心思。
许久,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白衣护法不再看那些宝物一眼,负手转身:“富贵权势、通灵永生——诸如此类,我得来又有何用?”
“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中原人自己解决。”
阿鹜挥手,嘴角噙着一丝笑,“我不是毕落那傻妮子——长孙先生,你找错人了。”
看着拜火教大护法长笑着走了出去,孙奇原脸色蓦然有些苍白,站在那里,竟略微有些失神——连这样的条件、都打动不了这个人的心?这个人,还真的是个“人”么?还是……如苗疆教民传言,护法大人、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所以看淡了一切?
原本前来之时,按计划是想让毕落出面劝动阿鹜护法出手——却不想月宫形势变化莫测,等他来到苗疆之时、毕落已经被诛杀;
如今内外无援,若是请不动拜火教大护法,这次计划可能就要功亏一篑!
孙奇原心念电转,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长孙先生。”
许久,神思恍惚的来客才听到身后传来问话。
“是否移驾青龙宫休息?”
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白衣少年。
那是阿鹜护法的徒弟,神色和气质和师傅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那个少年显然是尘世里的,他的眼光没有师傅那种“非人”的淡漠超然和淡淡的厌倦。
就在那一瞬间,历练深刻的他在少年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
他忽地想起了一些传闻,那是一年前由毕落派出前往皇都的拜火教使者所带来的、关于这个护法亲传弟子的种种揣测。
或者……这个人才是真正可以利用的?
“麻烦阁下带路。”
孙奇原微微一笑,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起来。
“久闻月宫堪比仙境,今日总算可以开开眼界——只是不知贵教忌讳,做客的不敢乱闯。”
“这有何难。”颜开也在微笑,恭谦温润,“贵客远来,在下自当陪伴。”
两人寒暄着,从玄武宫走了出去,联袂消失在曲折的游廊中。
阿鹜匆匆回到丹房的时候,推开门,看到单晴瑶正百无聊赖地用黄金的小箭拨拉着丹炉里的灰烬,出神地想着什么。
斜阳照在她脸上,有一种不属于人世的光泽。
护法的眼光温和起来——也只有在看着单晴瑶时,他眼里的厌倦才会消失不见。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俯身从她肩头看下去。
原来她在丹炉里的灰烬上画了一张脸——然而奇怪的是那张脸没有眉眼,空白一片。
黄金的小箭就停顿在灰烬上,微微颤抖。
拜火教主看着看着,忽地泪水就簌簌落到了灰烬里。
“画的是小达摩?”
他忽然在背后开口,问,声音平静,“怎么不画了?”
单晴瑶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护法,忽地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
半晌,忽地掩面哭起来:“我不记得了……我竟然怎么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金针把我的脑子弄坏了么?”
“不要多想。”阿鹜护法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拿走了小箭,“更不要大喜大悲。”
单晴瑶听话地任他拿走了金箭,忽地道:“可如果他在我面前、我还是能认出他来的。”
“何苦如此执着。”
阿鹜终于有些不耐,挥手将那支金箭扔在丹炉里,“你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为何还非要想着回敦煌去?你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么?——骄奢跋扈、独断专行、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是个糜烂颓废到家的浪荡子!那种人你还记着他干吗?”
“不是的!不是的!”
仿佛被触到了伤处,单晴瑶睁大了眼睛,极力反驳。
“洪潇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才不是那种公子哥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他待人很好,讲义气,只是…有时有点傻傻的。”
“呵……腼腆?傻?”
阿鹜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你一直守着幻影罢了。这样的小达摩?你去问问,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
“只要我认识就好!”谨慎温和的单晴瑶激动起来,第一次在护法面前大声反驳,“别的人怎么看他关我什么事?只要我认识他就好!”
阿鹜的眼神一变,似乎极度恼怒,转瞬就将她的肩膀扣住,用力将她从丹房拉出去。
“带我去哪里?!”
她余怒未歇地挣扎,摸到了腰畔的银弓。
“要射杀我么?”
阿鹜的声音却是淡漠的,“那么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你一定要永远留在月宫,单晴瑶。你绝不能像毕落那样背叛我。”
“……”她忽地怔住,看着护法深碧色的眼睛。
那里面有某种危险而看不到底的东西,让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方才的一时激愤而起的血勇褪去,她忽然间又感到畏惧起来,不敢再反抗,便被他一路拉着、回到了神庙旁的白石屋里。
“今天开始,没有我吩咐、不得出门一步!”一路将她拉到了最里间,阿鹜才放开了她,眼神严厉,“教中近日有外敌来犯,你最好不要出去,知道了么?”
单晴瑶握紧银弓,低下头去不说话,但眼里是有些不服的。
“如果觉得闷,飞光可以陪陪你。”
缓和了一下口气,阿鹜护法补充,“颜开也会来看你。我这几天要去看着宫里的事务,只怕不能过来。”
新任教主侧了一下头,不说话,许久才道:“我的武功不差,不用把我关起来。”
“你贵为教主、不得轻易范险。”
阿鹜护法的神色却是淡漠的,带着一贯说一不二的独断,抬手轻抚着她漆黑的长发,分开,看着刚敷上药的伤口。
“何况你还在治伤——拜火教刚失去一个教主,不能再这么快失去另一个。”
单晴瑶略微吃惊地抬起头。
额环上璀璨的宝石光芒之下、那个宛如天人的护法眼里,却是萧瑟而倦怠的,隐约还带着从未看到过的……某种恐惧。
燃起的青檀香,在房间内绕出了一圈圈诡异的白色痕迹。
青龙宫内,孙奇原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起一炉香,再似不经心地摆弄着室内的一些物件——客人不出声地微微一笑:如果没猜错,是在布一个阻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的结界吧?
这个少年……这个眼睛里还残留着俗世种种欲望的少年,看来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喝茶,直到对方停下了动作,在自己的对面落座。
青檀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萦绕,一时间孙奇原竟然有某种恍惚感,似乎要被催眠——他连忙握紧了那粒龙血珠,神智骤然一清,开口:“无论如何,皇都方面都想请令师出山,此事事关重大,非护法大人相助不可。”
颜开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低垂着眼睛:“为何?我,不可?”
“因为——”
孙奇原顿住了声音,手指蘸了茶,迅速在案上再度写下一个名字,“他。”
颜开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然后迅速握紧了茶盏,一寸一寸放下,神色变得非常慎重而奇怪:“原来如此……果然非我师傅不可。”
顿了顿,少年的眼睛里陡然掠过一种说不出的笑意,轻声:“如此,正好。”
那样奇怪的笑,让孙奇原这样的人都一时间心中一寒,不敢接话。
颜开注视着案上那个茶水写成的名字,嘴角泛起了淡笑:“你们又做了什么局?竟然要牵连这么多人?——可怕。皇都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孙奇原微微一笑,颇尴尬:“此中曲折,现下尚不能相告。但事关天下运势,只求公子务必相助,劝动令师出山——为此,皇都愿付极高的代价。”
极高的代价?……颜开却仿佛没有听见孙奇原说的话,目光只驻留在那个名字上,嘴角的笑容越发莫测。
许久,他一拂袖,案上的字迹便转瞬消失。
“此事非常难,但我可为你设法促成。但,你许诺给我师傅的几件事,也一样要给我。”白衣少年重新端起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吹着,神色淡定,“现下,也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孙奇原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有如此野心,不由迟疑:“血龙珠也罢了,可封公子为大理王,这个…似乎势暨越了?——护法大人恐怕不会答应罢?”
“这边的事,我自会处理。”
颜开放下茶盏,摊开手来,“但是,请先将这一颗血龙珠给我,作为定金。否则,一切休提。”
孙奇原注视着少年碧色的眼睛,然而许久竟然都看不到底。
“请收好——小心一些,此宝据说对你们术法之人有特殊的作用。”
孙奇原不再迟疑,将那颗珠子放入了颜开手中,同时问:“公子心中,可有计划?”
“这个么……”
颜开握紧手,那颗血龙珠似乎让他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了,许久才深深吐了口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他将那颗血龙珠放到眼前一寸处,细细端详,忽地笑了起来。
第二日,从丹房出来,颜开走过游廊上,向着教主居住的白石屋走去。
一路上教中的守卫和侍女纷纷鞠躬,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走到最内室。
明亮高敞的房内灯火辉煌,他一进去就看到了新任教主坐在猩红的地毯上,用空空的银弓弹着一边白狮的耳朵。
飞光依然是惫懒地瞌睡,却被主人扰得不能安眠,不停地摇头甩耳,甚至发出低低的怒吼。
“怎是一张空弓?”颜开走近来,笑着将手里托盘放在案上。
“请教主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