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晴瑶侧过头,发现送客的颜开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远处一棵巨大的桫椤树下,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边。
那之后又过去了半月,在颜开主持下、月宫内乱残局终于被收拾干净,血腥和药气一并被清除了,苗疆各地赶来的毒虫也已经日间稀少,渐至消失。
单晴瑶成了新教主,每日里做的、不过是祈祷和阅读,了解教中的教义和教主必须学习的一切:包括护法仪式,祈福禳灾,以及蛊术——按规矩,拜火教主是没有实权的,一切重大决定由护法作主。
而平日里的具体事务,则由阿鹜的弟子、教中的左护法颜开来打点。
自从立了新教主之后,大护法便恢复到了不问世事的常态,一贯的深居简出。
单晴瑶虽是当了教主,依然一如既往地敬畏这个人,为了不被斥责、努力地学好一切,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去询问大护法,实在无法,便只有私下里问那个少年颜开。
不同于阿鹜的独断冷漠,颜开是个脾气温和心思缜密的少年,没有那种因为学习术法而产生的“非人”气质,言谈说笑间和常人无二。
教中等级森严、普通教民侍女根本无法和教主交谈,于是,新教主便和左护法熟了起来。
颜开今年不过二十一岁,琼州横云峒人,出身贫贱、据说家中世代均为乞丐,自幼流落街头、受尽旁人欺凌。
十岁那年,阿鹜大护法偶尔游历苗疆,路过琼州,惊于他的资质收其为弟子。
颜开来到拜火教时,单晴瑶已经被送往西域昆仑,因此两人从未见过面,而十几年后机缘回转、竟是一见如故。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教主。我想回敦煌去。”
那一日,夕阳下的圣湖畔,单晴瑶抱膝坐在火红的花丛中,终于开口对颜开说了自己心里的话,“我想去找洪潇。”
颜开不语,许久才淡淡道:“那是不可能的。师傅说过的话、从未有人敢违背。你应看到毕落的下场。除非有一日他不当护法了,你才能回去。”
单晴瑶微微一震,低下眼去,轻声:“我知道。”
颜开正待说什么,忽地看见湖边桫椤树下来了一个侍从、对着这边下跪。
知道教中有急事、他当即起身走了过去,听得那人低声禀告:“大人,有贵客到访,现在朱雀宫中等您。”
“贵客?”
颜开一惊,念头瞬间转了几转,却想不起有何人居然能直闯月宫。
侍从跪在桫椤树下,捧上一贴:“是两个自称来自皇都的贵客,他们带着我教的通行令符,属下不敢阻拦——这是他们的拜贴。”
颜开拿过那张拜贴,目光一扫、登时一震:“长安探丸郎?居然是地北地王的人来了?”
昔日前任教主毕落不甘屈居护法之下,暗中运筹,试图结交中原霸主地北地王、借力推翻阿鹜护法,曾主动派出密使联络皇都长安的摄政王,却不知为何半年多了那边一直不见回音——此刻毕落已死,皇都反而来了使者?
那一瞬间他有些犹豫,眼睛里光芒闪烁,然而很快就不动声色收起了拜贴,挥手令侍从退下。
转过身来,对单晴瑶微微一笑:“教中有事,我先告退了,你自行休息。”
“嗯。”单晴瑶点点头,便一个人在水边发呆。
飞光匍匐在花丛中,懒洋洋的甩着尾巴,将水边一群蚊蚋赶开——从漠北来到苗疆尽管经年,白狮却始终无法适应,情绪一直低落。
单晴瑶忽地起了玩心,从飞光身上解下长久不用的银弓,眯着眼睛拉开,一箭射去、正正把一只飞舞正欢的飞虫钉在桫椤树上。
飞光看到主人出手,陡然也高兴起来,一扫平日惫懒,驮着单晴瑶跃起,飞奔在圣湖旁大片的曼珠沙华中,连声嘶吼,惊得昏目老人的陇首山上鸟雀纷飞。
单晴瑶咯咯笑起来,十二支金箭如闪电般射出,半空中色彩斑斓的羽毛如雨而落,竟用十二支箭射下几十只飞禽来。
转瞬已经绕湖一周,飞光跃到了湖边那棵巨大的桫椤树下,伏下休息。
在桫椤树下,她抚摩着这个唯一伙伴的鬃毛,将下巴搁在飞光的顶心,看着湖光水影,极力回忆着所记得的有关洪潇的一切……依稀记得,她曾不止一次地对他张弓射箭吧?
然而,尽管她极力回想,居然连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孔都记不清楚了……努力想着,忽然觉得脑颅中撕裂般的痛、她忍不住抱着头低低叫了起来。
飞光吓了一跳,感觉主人的身子一瞬间剧烈发抖,不由回过头来,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
“怎么了?让我看看。”
身侧忽然有人温和地问,草叶簌簌分开,一只手按在她的顶心,一股清冽柔和的力量透入,让她裂开般的脑子瞬间一清。
单晴瑶讶然抬头,看着那一袭如雪白衣。
阿鹜大护法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圣湖畔,穿过大片曼珠沙华来到她身侧,一手扶起她,另一手覆上了她的顶心,缓缓抚摩。
单晴瑶讷讷低下头去,感觉脑中说不出的清凉舒适,那只手顺着她的发髻下滑,忽地按在她脑后三处大穴上,顿住。
“啊,痛!”只是微微一用力,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阿鹜拨开她的长发,检视着发下的细微伤口。
曾被金针刺入长达十年、如今一列三个小洞已经再也不能复原,就在黑发下掩藏着,赫然可怖。
“金针封脑……是霍恩那家伙干的?”
阿鹜骨节修长的手指按着她脑后的伤口,语气肃杀,“拜火教那些家伙,竟然敢这样对待我们拜火教派去的神女?”
单晴瑶低着头,只道:“是我自己求教王给我封脑的——也怪不得他们。”
“哦?”脑后的手指顿了一下,阿鹜语气平静,“为了高洪潇?”
“你知道?!”反而是她惊叫起来了,不可思议——护法真有洞彻天地的能力?
阿鹜却是淡淡的,手指一用力,封了她脑后的几处穴道:“那年拜火教有使者来苗疆拜访,说因为你约了那小子私奔、结果弄得差点全教覆灭——我让他带着我教的血犀角和白蟒内丹回去给教王治伤,上下打点多时,才把那边的气给平了。”
单晴瑶听得睁大了眼睛,霍然回过头来:“护法大人?是你…是你当时为我求情么?怪不得教王他们没有因此治罪于我!原来……原来……”她忽地哭了起来:“我以为教里把我送去了大光明宫、就再不管我死活了。”
“傻孩子,我怎么会不管你?你毕竟是我带大的。”
阿鹜微笑起来,封好了她的穴道,拍拍她的头,“起来,随我去丹房拿药。”
单晴瑶随着他起身,跟在后面,一路走过神坛和神殿。
夕阳的余辉洒落在两人的白衣上,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暖意,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指、怯怯地拉住了阿鹜的衣角,恍如一个小孩牵着长辈的衣袖。
有远客来。
丹房还是一色的白,大理石的光冷冷的,唯独居中那一个炼炉是赤红色的——拜火教向来将灵丹与蛊虫同炼,这个炉里不知道是染了多少生灵的血。
单晴瑶低头坐在巨大的铜镜前,侧眼看了一下,不由微微一哆嗦。
“以后记着每日按我说的方法运气静养。”
身后却传来阿鹜的声音,手指将沾着的白药透入伤处。
“大喜大悲都在禁忌之列,否则血气入脑、就麻烦得很了。”
“嗯。”
她答应着,心底依稀有暖意。
涂药的时候,忽听得丹房外有人禀告,竟是颜开。
阿鹜微微一怔,心知弟子赶到此处面见自己必有急事,当下在软布上擦拭干净了手,对着单晴瑶一摆手、便走到了外面的廊道上。
外面站着的却不止颜开一个人,还有另一个风骨清奇的三十许男子,满面风尘,眼底含光不露。
阿鹜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人时,眼神便凝了一凝:居然是一眼看不到底的人?
一行三人转出廊道,进了玄武宫密室,主客坐下分茶。
颜开侍立在一边,禀告:“禀护法,这位是皇都长安来的长孙先生——长孙先生奉地北地王之命,此次来月宫有要事相求。弟子不敢擅专,特来请师傅示下。”
“长孙先生?”
阿鹜护法的眼神越发尖锐,忽地冷笑,“是中原大月氏十大门阀中的长孙家?地北地王的心腹智囊孙奇原?”
孙奇原微微一躬身:“不敢。”
阿鹜护法打量着这个在中原乱世中赫赫有名的男子,似乎是为对方是如此年轻文弱而感到惊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缓缓端起一盏茶来:“长孙先生离开皇都远道而来,定然是有非常重要的事了。不知有何指教?”
孙奇原没有喝茶,答得干脆:“在下想借贵教在苗疆之力,寻找一个人。”
“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劳动长孙先生?”阿鹜心不在焉地吹着盏中的茶沫,嘴角那一丝笑有如刀刻。
“前任敦煌城主,叶洪潇。”孙奇原回答。
开阖着茶碗的手霍然顿住,阿鹜护法眼睛里有光一掠而过,却没有抬头:“丝路上那个小达摩?据说他年前已传位于其弟高连城,挂冠而去不知所终——竟到了苗疆么?”
孙奇原的笑容淡定沉稳:“在下一路追寻、前日在扶风寨查得了他的踪迹。据说是直奔月宫而来了——苗疆广大,若不是确认他入了贵教地盘、在下可真不知找谁去借力了。”
阿鹜护法抬起头,看了来客一眼:“那小达摩来苗疆,又是为何?”
孙奇原声色不动,只笑:“自然是为了来寻贵教前侍月神女、现任的教主——单晴瑶。”
“砰。”
茶盏砸碎在大理石地面上,颜开一惊,抬头看着师傅。
阿鹜护法拂袖而起,深碧色眼里已然有了怒容:“好大的胆子!一个异族异教徒,竟然敢觊觎我教神女、现任教主?”
颜开眼神一闪,低下头去收拾碎片。
“护法何必动气。”
孙奇原却依然不动声色,微笑,“只要护法相助在下寻着了他、在下自然立时带他回去,断断不会有冒犯贵教教主之事。”
阿鹜冷笑:“他若万里寻了来、哪肯善罢甘休,听你一语便转身离去?”
孙奇原点头,淡定地笑:“在下自有办法——只请护法答允让在下留在月宫中,等其前来。在下保证,定不让小达摩踏入月宫半步。”
“哦?”
阿鹜的眼睛落在孙奇原身上,定了定,忽地唇边又露出了一丝笑:“长孙先生运筹帷幄、名满天下,本座就信你一次。若先生劝不回他,可别怪本座出手无情。”
孙奇原长身而起,深深作揖:“多谢。”
阿鹜微微点头,以为事已完毕,便待转身出去——不知怎地,一听到那人竟寻到了苗疆来,心里便有些忐忑,不想将单晴瑶独自落在丹房片刻。
然而刚一回身,便觉得背后凛然生寒,本能地站住脚、霍然回头!
一颗寸许大的血色珠子,在孙奇原掌心放出淡淡的光芒——那径寸之光,竟让拜火教大护法都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不敢直视。
旁边的颜开更是下意识地退了三步,才从那无所不在的压迫力中解脱出来。
“这是……这是万年龙血赤寒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