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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目标威海卫(六)

2018-05-04发布 17961字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到了姚存义回国的日子。

姚存义双手扣在一起,正对着自己屋里的耶稣画像祷告。今天的姚存义似乎显得心事重重。

门轻轻响了两声,武孝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师,我是孝仁。”

姚存义缓缓转身:“进来。”

武孝仁推门而入:“老师。”

姚存义指了指桌边的椅子:“坐。”

武孝仁把另一把椅子从桌子下搬出,留出刚好可以容得下一个人的空隙,恭敬地说:“老师,您先坐。”

师徒二人坐定后,姚存义说:“孝仁,我明天要回国了。”

武孝仁一怔,忙问:“您怎么……走得这么急?”

姚存义声音低沉:“我的国家正在经历着一场深重的灾难,无论作为一名公民,还是一名牧师,我想……我都不该置身事外。”

武孝仁说:“您是指欧战吗?”

姚存义点点头:“这场战争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让不知多少年轻的士兵每天都在恐惧和绝望中艰难度日,而且随时都会与死神不期而遇。你不知道那些孩子们有多可怜。他们在政客的煽动下,带着一种英雄的理想投身到战争中。他们把人生、战争都理想化了。当天真的梦幻破灭后,他们才发现自己卷入了一场持久残酷的灾难。地球变得阴森恐怖,许多人号哭着,挣扎着……为了从死亡的威胁里解脱,他们把自己变成了只知道厮杀的野兽。他们虽然杀死了敌人,自己却仍然走不出那可怕的坟墓。你瞧,战争究竟给这世界带来了什么……”

武孝仁默不做声地望着姚存义,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武家镇惨案的那一幕幕情景。

战争!战争!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岂非都是战争?

“它让人的生命如同草芥,让生死之间变得如此模糊;它可以打破所有的常规定律,打破所有的价值标准,打破所有的伦理道德。它让那些原本天真无邪的孩子,充满理想的青年成为恐怖的杀人机器,它让那些唯利是图的政客炮制出美丽的谎言去奴役千千万万的无辜人民充当炮灰。”姚存义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在战争面前,根本就没有英雄,没有伟大的胜利,没有虚无飘渺的自豪感……有的只是失去家园,失去亲人,失去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武孝仁望着姚存义,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奈:“即便您回去了,也无法阻止这场战争。”

姚存义站起身,转向墙上耶稣的画像:“至少我可以让那些饱受战火摧残的孩子们在死亡面前不那么恐惧,不那么悲观,不那么绝望……”

武孝仁骤然一惊,似乎捕捉到了姚存义的弦外之音:“您是要去战场吗?”

姚存义转过身:“只有到了那儿,我才会心安。”

武孝仁蓦然起身,走到姚存义面前,急声劝道:“老师,那里太危险了,我不能让您去!”

“孝仁,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姚存义轻轻拍了拍武孝仁的肩膀,示意他回到座位上。

师徒二人重又坐下,姚存义继续说:“有些事,当你决定应该做的时候就去做,而不是先考虑这件事是否有利于自己。”

武孝仁的脸微微一红。

姚存义说:“耶稣基督和孔子绝不会因为一件事是否能成功才决定做与不做。你在这里学习了这么久,应该懂得每个人都有他必须做的事。我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但我还是必须要回到我的国家,去履行一个传教士的使命。”

武孝仁觉得自己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就在这时,房门轻响了两下,李忠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姚牧师,我是李忠孚。”

“李兄弟,快请进。”姚存义把目光移向房门。

武孝仁起身开门,把李忠孚让到屋里。

“孝仁,你也在这儿?”李忠孚跟武孝仁打了个招呼,又对姚存义说,“姚牧师,真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姚存义指着另外一张椅子说:“我和孝仁也什么要紧的事,李兄弟,有事坐下说。”

李忠孚坐下后,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住在这儿的时间也不短了,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得很……很对不住你。”

姚存义觉得李忠孚今天的表现有点反常,便微笑着说:“有什么话就开门见山,这可不像你平时的样子。”

武孝仁似乎从李忠孚的话语中觉察到了什么:“李大哥,你不是想离开这儿吧?”

李忠孚赧然一笑:“俺们乡下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俺在这儿白吃、白住的总觉得不自在。还有,万一马长临要是找到这儿,俺不是把大家都给坑了吗?”

“你打算去哪儿?”武孝仁皱着眉说。

李忠孚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填好的招工报名表,递给姚存义:“姚牧师,你是个好人,俺不能连累你。想来想去,俺觉得……当华工是我最好的去处。”

李忠孚的内心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终于决定:去威海卫应征华工。

姚存义接过报名表看了看:“你真的决定了?”

“李大哥,用工合同是三年的期限。”武孝仁也提醒道,“你在欧洲待那么久,家里怎么办?”

李忠孚苦笑着说:“孝仁兄弟,俺现在这副德性,也没法子照顾家里。当上华工有工资挣,再不济也能往家里添补点儿钱,怎么也比四处躲着不敢见人强多了。”

武孝仁叹了一口气:“老师要回国,你也要去当华工,看来真是应了一句话——人生苦短,聚散无常。”

“姚牧师,你要回国了?”李忠孚闻言不禁一怔。

姚存义笑着点点头,对武孝仁说:“孝仁,别那么伤感,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武孝仁无精打采地说:“您不用安慰我。”

姚存义字斟句酌地说:“我回国后,打算安排你去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大学继续深造。”

姚存义把招工报名表还给李忠孚说:“李兄弟,如果你真的决定了,就让约瑟给你开介绍信吧。”

武孝仁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李大哥,这下可好了。你、我、还有老师,我们都到了欧洲,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李忠孚呵呵地傻笑着:“俺真没想到,你们俩也要走,还是姚牧师看得长远呐。”

就在这时,门外蓦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让他们三个人听上去都很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姚牧师,故人造访,也不出来迎接一下?”

姚存义刚想起身,就听到了约瑟的声音:“James,马团长和警察局的人来了。”

姚存义一听“马团长”三个字,脸色突变,他迅速地望了一眼李忠孚和武孝仁:“是马长临……”

二人也听到了约瑟的喊声,也不由从椅子上站起身。

李忠孚咬了咬牙:“姚牧师,对不住了,俺这就出去跟他走。”

“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听到武家镇惨案的真凶居然会在此时此刻到来,武孝仁也不禁目眦欲裂,欲起身以命相搏。

姚存义一把拉住二人,沉稳地说:“千万不要冲动。”

李忠孚抹了一把头上渗出的汗。

姚存义深吸了一口气:“保持冷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房门前戛然而止。

真是造化弄人。

郭复、王辰、老鹰万万没想到,胶济铁路会因吴大洲的山东护国军和靳云鹏的北洋军开仗而中断。

由于不能乘坐火车,又要避开两军交战的地带,原本几天就能赶回峄县的路程,竟然走了大半个月。其间,饱尝的艰辛苦难自不必说,等到了峄县,三个人相互一看,又是苦笑不止。

此时,三个人已是衣衫褴褛,头发盈尺,脸上长满了胡子,简直就是三个逃荒要饭的乞丐。不用刻意化妆,就算直接往荀虎面前一站,对方也认不出他们就是通缉令上的逃犯。

离着挺远,三个人就看到了圣约翰修道院的钟楼。

“是这吧?”王辰指了指。

老鹰还不敢确认,几个人又朝前走了一段,直至看到大门外的牌子才放心:“对,就是这儿。”

王辰性子最急:“二当家,咱是不是现在就进去找人?”

老鹰嘴快:“你小子急昏头了吧?光天化日的,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去,还没等找着李忠孚,咱就先给抓去送官了。”

“哟!谁一脚没踩住,让你给钻出来了?”王辰明知老鹰说得对,却还是免不了强词夺理,“我问二当家呢?你答个屁茬儿?”

老鹰横了一眼王辰:“我懒得答理你。”

郭复对老鹰、王辰的磕磕绊绊早就习以为常,两个人要是不绊嘴,他现在反而会有点不习惯。

见两人都不吭声了,又齐唰唰地把目光望向自己,郭复知道,到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他指了一下人满为患的修道院大门:“咱先过去看看。”

几个人过去一打听,原来这些人都是听说威海卫要招收去欧洲的华工,他们都是来报名应征的。

三个人听后,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在不远处“蹲点”看看动静再说。

不远处的街角,张涣和赵益也在朝这边观望着。

从济南到峄县,跟踪郭复他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使。这一路下来,着实苦了这两位“军爷”。

虽然还没惨到郭复他们的份上,却也寒碜到了极点。

赵益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可囿于这是上面的军令,只能忍气吞声。有时一想,也忍不住苦笑,自己干的这叫什么事?明明自己是兵,却干着说兵不是兵,说警察又不是警察的活。

郁闷归郁闷,但事该做还得做。

赵益见郭复几个人在门前蹲点,便对张涣说:“三爷,我觉得他们是在故意跟咱兜圈子。”

“为什么这么说?”张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郭复他们。

“他们是在峄县被咱故意放走的,为啥绕了这么大个圈儿又回到这了?”赵益露出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只有一个可能——故意跟咱玩儿捉迷藏的把戏。”

张涣听毕,镇定地说:“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赵益疑惑地望着张涣:“噢?”

张涣说:“他们也许是有了新发现。”

“新发现?”

张涣解释道:“过去没想到的,或者是遗漏的什么,现在忽然想起来了,是不是也会再次回到起点?”

赵益想了想:“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但也有我说的那种可能。”

张涣淡淡地笑了笑:“要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就只有一个办法——继续跟下去。”

赵益哑然无语。

张涣又说:“到了咱的地面,总得回去报告团长一声。我先在这里盯着,你回去把咱们这一路跟下来的情况报告给团长,听听团长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指示。”

赵益听张涣这么一说,别提心里有多高兴,因为他总算能暂时摆脱这烦人的差使了,忙点头应承:“放心吧三爷。”

张涣说:“待会儿他们要是挪地儿的话,我会给你留下记号,让你能找着我。”

“知道了,三爷。”赵益转身离去。

张涣转回目光,像一只忠心尽职的猎狗一样,虎视眈眈地继续盯着。

马长临和荀虎像两杆标枪一样,挺立在姚存义的房门前。

马长临正暗自寻思:按理说,以自己的嗓门对方断然不会听不见,可为什么迟迟不见有人开门。他刚想到这,荀虎已然出声问道:“约瑟牧师,姚牧师怎么还不出来?”

约瑟说:“他或许是在午睡吧,请再稍等一会儿。”

约瑟说完,刚要举手敲门,就见房门不疾不缓地打开,姚存义和武孝仁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

姚存义微笑着朝马长临行了一个很中国化的作揖礼:“贵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马团长多包涵。”

“武家镇一别,姚牧师风采依旧啊!”马长临哈哈一笑,走上前握紧了姚存义的手,来了一个很西式的握手礼,随即指向荀虎介绍道,“姚牧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警察局的荀虎局长。”

姚存义笑着同荀虎握手道:“修道院从来没跟警察局打过交道,局长先生能光临,是我的荣幸。”

“姚牧师太客气了。”荀虎嘿嘿一笑,“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言语。”

这时,武孝仁朝马长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马叔叔,你好!”

“哟!这不是孝仁贤侄吗?”马长临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武孝仁会在这里,“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孝仁来这里跟我学习西学已经有段日子了。”姚存义接过话茬,看似不经意间便隐瞒了武孝仁在这里的具体时间。

马长临赞许地朝武孝仁点点头:“很好,年轻人多学点东西今后总是用得上的。”

姚存义朝屋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马团长、荀局长,二位请进。”

武孝仁识趣地退到一旁:“马叔叔,小侄先告退了。”

“好,好……”马长临迈步进屋。

落座后,他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圈。

这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一道屏风把屋子划分成两个部分。外边是起居室,一张会客桌,外加四把椅子。屋子的东北角立着一个衣服挂,旁边是一个脸盆架,上面架着一个搪瓷脸盆。

姚存义为马长临和荀虎各倒了一杯水。马长临伸手接过,露出一副跟姚存义很亲昵的样子:“老朋友,我和荀局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

姚存义不动声色地说:“耶稣基督说,‘他来不是为了接受服事而是为服事他人。’如果我有什么能为二位效劳的地方,请尽管说。”

荀虎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姚牧师,看你这儿招工招得热火朝天的,原本我是不该说扫兴的话,可不说又不行,真是犯难呐。”

姚存义见对方这副表情,就预想到要有什么不好的事,便试探着问:“局长先生,您要说的跟招工有关?”

荀虎长叹一声:“的确如此。”

“荀局长,姚牧师是我的老朋友,没什么不好说的。”马长临哈哈一笑,随即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也是刚得到消息,贵国这次在我国招工并未经我国政府批准。这不,上边已经坐不住了。”

姚存义见不是李忠孚的事,终于放心了,但听了马长临的话还是略感吃惊:“竟然有这种事。我是受济南领事馆的委托代为招工,我以为相关的招工手续他们都办妥了呢。”

马长临说:“老朋友,我今天说这些话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本来贵国要是只在威海卫、和济南招的话,上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现在,贵国领事馆和教会的手都伸到烟台、潍县、周村了。你想想,在人家的地面招工,也不跟人家打声招呼,这不是没把人放在眼里吗?要换作是我,我也坐不住,更何况上边那些官老爷呢?”

姚存义忙说:“我可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我是真的不知道。”

马长临摆摆手:“诶,你要这么说就是把我当外人了。我们是什么交情?再说,你又不是到我的兵营招工,跟我有个屁关系?上边要是不发话,你想怎么招就怎么招。”

马长临这番话说得简直是天衣无缝,把自己推了个一干二净。姚存义是明白人,自然一听就懂:“既然这样,我就听您的,您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马长临朝荀虎使了个眼色,荀虎知道这是要让自己唱“白脸”了,便会意道:“姚牧师,根据敝省靳云鹏都督和济南镇守使马良长官的指示:贵国在山东招工只限于威海卫、济南,其余县、市不准设点招工,如有违反立即给予取缔。兖州镇守使田长官已经电令马团长,对峄县境内的违法招工点先劝令解散,违令不听者将由警察局强行取缔。”

姚存义当即站起身:“对不起,马团长、荀局长,我这就去通知约瑟修士,让他马上停止招工。”

“不忙,不忙。”马长临嘴里虽然这么说,却站了起来,明显已经准备走了,“凭你我的交情,我总要让你喘口气儿吧。三天时间够不够……”

姚存义说:“足够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告辞了。”马长临朝荀虎使了个眼色,二人起身离开。

送走了两个瘟神,姚存义回到房里对着屏风说:“李兄弟,出来吧。”

话音刚落,李忠孚便从屏风后闪身而出。

姚存义轻叹了一声:“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李忠孚藏身在屏风后面,早就把刚才几个人的话都听在耳里。虽然这次马长临是为了禁止招工而来,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通过这件事却更加速了他去威海卫的决定。

李忠孚说:“姚牧师,我不能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了。这次他们虽然不是来找我的,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哪天被他们发现了……”

姚存义稍作思忖,也觉得这件事刻不容缓:“李兄弟,你现在就去约瑟那,让他给你开具去威海卫华工局的介绍信。”

李忠孚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之色:“姚牧师,多保重。”

姚存义的嘴角挂着一丝慈祥的笑意:“但愿不久的将来,我们很快能在英国再见。”

“一定会的……”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当马长临、荀虎率领一小队军警从圣约翰修道院大门走出来的时候,着实把在门口蹲点的郭复一伙吓了一跳。三个人赶忙躲入不远处的一条巷子口。

老鹰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着这伙人渐渐走远,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要是被荀大官人认出来,咱就全玩儿完了。”

“咱们现在这副模样,就连亲爹都认不出来,更别提荀虎那龟儿子了。”王辰自我解嘲地哼了一声。

郭复似乎没听到他们的谈话,只是一个劲地皱眉沉思。

见郭复低头不语,老鹰忍不住问:“二当家,你想啥呢?”

王辰把手在郭复面前不住摇晃。

郭复回过神,缓缓说:“马长临怎么会到这儿来?”

“穿军装那个就是马长临?”王辰惊诧地探出头,朝一伙人的背影望去。

郭复点点头:“要不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儿,马长临和荀虎决不会一起来这。”

“照我看,用不着费心思琢磨他们的事儿,只要能办成咱自己的事儿就万事大吉了。”王辰对郭复的分析显得不以为然。

郭复说:“说不定,他们的事儿还真就跟咱的事儿有关呢。”

老鹰一惊:“二当家,你的意思是——他们也是为了李忠孚才来这儿的?”

“我也不敢断定,只是隐约有种感觉。”说到这,郭复也把脑袋探到巷子口朝外面张望。

就在这时,武孝仁和李忠孚刚好从修道院的大门走出来。

郭复没见过李忠孚却认得武孝仁,骤然一怔之下,不禁出声道:“他怎么也来这了?”

王辰好奇地把脑袋探出来:“又看见熟人了?”

郭复指着武孝仁:“那不是武善铭的大儿子吗?”

王辰顺着郭复手指的方向望去,稍作辨认点头说:“还真是他。二当家,你的眼力可真不赖。”

“打下武家镇的当日,那小子不就跟个洋和尚在一起吗?”老鹰也望着武孝仁,边说边回忆着,话刚说了一半,猛然把目光转向修道院,似乎瞬间想通了什么,“难道……这就是那个洋和尚的庙?”

郭复拍了一下老鹰的肩膀,赞道:“我说老秃子,怪不得你这脑壳上不长毛,就是因为它太灵光了。你要是让它转得慢点儿,我保管你长得出头发,而且跟济南那个留辫子的徐先生有一拼。”

“我也是一不小心才想起来的。”老鹰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就听郭复问道:“跟武家小子在一起的那个人你们见过吗?”

王辰在李忠孚迎娶苏惠真的当日抢了李家的牛车,虽然跟李忠孚和李蒙孚兄弟见过一面,可隔的时间太久,而老鹰也只是在通缉令上见过李忠孚的绘像,此时离得远自然看不清长相。听到郭复的问话,二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见武孝仁、李忠孚二人即将走远,郭复抢先一步迈出巷子口,丢下一句话:“李忠孚是不是躲在这儿,就得请武大少爷亲自告诉我们了。”

李忠孚在约瑟那开完了介绍信就想直奔海卫,可转念一想,还是应该跟武孝仁打声招呼再走。一来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铜匠,可对方却从未轻看自己,在修道院这段时间,也把自己当成兄长一样敬重;二来人家教自己识字念书,不管怎么说都算是自己的师傅。于情于理都应该告诉人家一声。

最主要的也是最现实的,出门在外没有钱哪能行。李忠孚还打算管武孝仁借点路费。按《招工章程》上说,只要通过应征,不仅招工局管吃管住,在威海卫停留期间,就开始计算工资,相当于已经开始工作。

这样的好事,李忠孚简直连做梦都没梦到过。所以,他非常有把握还钱。

说明来意后,武孝仁二话没说,拿出十枚银元塞给李忠孚。李忠孚说什么也没全要,只拿了两枚。

武孝仁说,穷家富路,多带着点钱没坏处。李忠孚却说,从峄县到威海卫两块银元足够。二人撕扯了半天,李忠孚才又多收了一枚。

武孝仁执意要送李忠孚去火车站,李忠孚拗不过他,只好随了他的意愿。

二人出了修道院大门,怕万一再遇上马长临,于是专挑僻静小路。约摸走了半个时辰,突然后边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武孝仁回头一看,只见三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把自己和李忠孚“呼啦”一声围在当中。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武孝仁喝问道。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郭复打了个哈哈,“大少爷,你不记得我了?”

武孝仁仔细辨认着郭复:“你是……”

“俺从曹州来。俺叫郭五。”郭复再次模仿起那日在武家镇圩寨门前,跟武孝仁初次见面时的口音。

“你是郭……郭复!”武孝仁脸色大变,他至死也忘不了眼前这个人。他始终固执地认为,就是因为自己的一念仁慈,才会酿成武家镇的惨祸。

武孝仁厉声说:“你不被绳之以法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郭复哈哈一笑:“还不是托了大少爷你的福吗?”

武孝仁又看了看王辰和老鹰,指着他们说:“我认出你们了!你们都是攻打武家镇的那帮土匪!我武家跟你们有什么冤仇?武家镇的镇民又哪里得罪了你们?”

郭复说:“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无冤无仇。”

武孝仁双眉倒竖:“那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家人?夺我财物?屠我镇民?”

王辰在边上大喝一声:“我们杀富济贫,替天行道,这有什么错?”

从武孝仁跟郭复的对话中,李忠孚已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而眼前这个理直气壮强辞夺理的人自己看上去也有些面熟,于是他上前一步说:“竟说混话!人家武老爷的钱都是正道来的,镇民的钱也都是吃苦受累的血汗钱。你们干得那些勾当,那叫丧尽天良!”

老鹰把眼一瞪,大声恫吓:“你算个‘神马’东西?敢教训大爷?我们要找的是武家小子,这没你的事儿,识趣的话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

“大少爷,武家镇的是非恩怨我没闲工夫跟你论。今天我就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不然的话,可别怪我不客气!”郭复朝武孝仁奸笑了两声,然后朝王辰和老鹰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一左一右扭住武孝仁的两只胳膊。

武孝仁奋力挣了几下,可哪里挣得脱。

李忠孚急忙上前一步:“放开孝仁,你们干的坏事还不够吗?”

郭复压根儿就没把李忠孚放在眼里,瞅都不瞅他一眼,而是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武孝仁:“你来圣约翰修道院多久了?到这里做什么?”

武孝仁答非所问,语气平静地说:“郭复,你还是改邪归正吧。再执迷不悟的话,不会有好结果的。”

王辰手上一用力,把武孝仁的胳膊倒剪过来:“好好回答二当家的问话,不该说的别说。”

武孝仁痛得闷哼了一声。

郭复紧盯着武孝仁的双眼:“我问你——这家修道院里有没有一个叫李忠孚的人?”

听了郭复的话,武孝仁、李忠孚都不禁暗吃一惊。

武孝仁一时没明白,他们要找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可郭复为什么还要问自己。让李忠孚吃惊的是,明明不认得这几个土匪,可他们为什么却指名点姓要找自己呢?

武孝仁只是略一迟疑,但就是这个小小的举动却没能逃过郭复那双狼一样的眼睛。

郭复上前一步:“快说,李忠孚是不是躲在修道院?”

武孝仁一看这几个人的态度便猜到他们一定对李忠孚不怀好意,于是继续用答非所问的方式努力掩饰道:“我劝你还是弃恶从善,要不然早晚得步野狸子的后尘。”

“臭小子!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王辰手上一用力,武孝仁顿时痛得弯下了腰。

“大少爷,想不到你还是这么有骨气。”郭复冲老鹰使了个眼色,“今天我到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刀子利。老鹰!”

老鹰答应一声,“嗖”地拔出匕首。

郭复语气里透着寒气:“你要是不老实回答,我就切掉你一根手指头。我看你有多少指头够我切。”

郭复顿了顿,又问道:“你认不认识李忠孚?他是不是躲在修道院?”

武孝仁牙关紧咬,再也不看郭复一眼。老鹰把他的另一只胳膊也倒剪过来,掰开他的一只手指放到刀刃下。

郭复见武孝仁居然还是如此倔强,眼中顿时杀机大盛,朝老鹰道:“动手!”

“敬酒不吃,你非要吃罚酒,这可怪不得我了。”老鹰咬了咬牙,举起匕首就要朝武孝仁的手指斩落。

“住手!”千钧一发之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就是李忠孚。“

三个人一怔,不约而同地朝传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原来是跟武孝仁一起,被他们几乎当作空气忽略掉的那个呆头呆脑的汉子。

“你是李忠孚?”王辰松开了扭着武孝仁的手,朝李忠孚紧走了几步,仔细辨认起来。

须臾,他指着李忠孚朝郭复嚷道:“二当家,就是这小子。那天我抢了他的牛,我认得他。”

“你没认错?”郭复也大感震惊,因为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把野狸子置于死地的人。

“绝不会错,就是他。”王辰拔出匕首,昂首向天道,“大当家,皇天不负有心人,王辰今天就要为你报仇了,你好好闭眼吧!”言毕,龇牙咧嘴地挥刀朝李忠孚冲去。

李忠孚大惊,急忙抡起肩上的包袱跟王辰周旋起来。只是几下,便已险象环生。

郭复见此情形,疑心更盛,因为李忠孚根本就不像是会功夫的样子,自己要是再不制止,过不了多久就得命丧王辰的刀下,如果那样,金子的去向就永远没人知道了……

王辰可没想那么多,一刀紧似一刀,早把李忠孚的包袱划得一条一道,伤痕累累。

修道院给李忠孚开具的那封应征华工的介绍信正巧从包袱的破口处掉了出来。李忠孚光顾着左躲右避,丝毫没有觉察信已经掉到地上。此刻,他的头上已经冒了汗,一不小心,胳膊也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王辰瞅准时机,飞身上前,准备就此了结李忠孚的性命。就在这时,只见人影一闪,郭复竟然抢先挡在他面前:“等等!”

王辰定睛一看是郭复,不禁诧异着说:“二当家,你为啥要拦我?”

“有些话,我要先问清楚。”郭复表面上镇定,内心却又惊、又喜,又疑。

惊的是,事实再一次证明,自己那敏锐如野兽一般的感觉是如此准确——李忠孚果然躲在这里。

喜的是,不费吹灰之力,李忠孚竟然为救武孝仁而自己站出来,省去了自己许多麻烦。

疑的是,自己亲眼所见,凭李忠孚的身手连王辰都打不过又怎么杀得了野狸子?又莫非他是扮猪吃老虎?

种种迷团,似乎只有李忠孚能够解答。最主要的是,野狸子临死前那些金子去了哪里,也要从李忠孚的身上来找答案。

王辰哪里猜得出郭复心中所想,他一晃脑袋:“他是李忠孚,大当家是他杀的!知道这些就足够了。我们千辛万苦的找他,不就是为了替大当家报仇吗?”

郭复脸色一寒:“我说不能杀就不能杀。”

王辰也不示弱,把匕首一横:“你赶紧让开。刀子不长眼,万一伤了你可别怪我。”

郭复把眼一瞪:“好,你眼里要是还有我这个二当家,就先杀了我,再从我尸首上踩过去。”

王辰急得直跺脚,眼睛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口中低吼:“二当家,你可别逼我!”

郭复兀自不动,跟王辰对峙起来。这一场景,不由把李忠孚和武孝仁看得呆住了。

“二当家,那你就别怪我了。等我替大当家报了仇,就到黄泉路上跟你作伴儿。”王辰急红了眼,握紧了匕首朝郭复当胸刺去。

郭复突然有点后悔了,后悔不该采取如此过激的方式。

因为王辰是个急性子,为了给野狸子报仇可以不顾一切。

可他的话既然已经说了出去,要是躲开的话,就会更让王辰看不起。想到这,他咬紧牙关,寸步不让,准备硬着头皮受这一刀。

就在刀尖将要触及郭复胸口的一刹那,王辰只觉得“嘭”的一声,自己被人从后面牢牢抱住,接着耳旁传来老鹰的声音:“你疯了!二当家待咱不薄,你这是大逆不道。”

老鹰对王辰的了解最深,这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主儿。当王辰跟郭复顶牛之时,老鹰就预见到了会有什么后果。于是,便撇下武孝仁过来解围。好在来得及时,才没有让郭复血溅当场。

王辰见老鹰死死抱着自己,便吼道:“老秃子,把手松开。”

“不行!我不能让你犯混!”老鹰不自觉地又加上了劲。

王辰大急:“再不松手别怪我跟你翻脸。”

老鹰说:“你就让二当家问那小子几句话吧。替大当家报仇,咱们等了好几个月,还非得急在这一时。”

就在三个人内哄之时,李忠孚已经悄悄来到武孝仁身边,低声说:“孝仁,快走。”

“就这么走了?”武孝仁低声说。

李忠孚见他还有些迟疑不定,不禁催促道:“书不能读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说完,用力拍了一把武孝仁的肩膀,自己率先跑了出去。武孝仁一激灵,也跟在他身后就跑。

“不好!这俩小子跑了。”两人刚跑出几米远,就被老鹰和王辰发觉了。

“追!”郭复扭头一看,撇下两个人,当先追了出去。

王辰见此情形,忙说:“老秃子,还不快放手。”老鹰这才反应过来,忙松开手,二人也拔腿追去。

躲在不远处的张涣早已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几个人说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更没想到,马长临让自己抓的人能一下凑得这么齐。

张涣暗下决心,绝对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几个月来,他日思夜盼的就是这一天——一个能把一干人犯一网打尽的一天。

只是场面变化的迅速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想,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忠孚、郭复他们已经跑出了挺远,他已经来不及给赵益留下任何联络记号,何去何从,需要他马上做出决断。

张涣毕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对这里的路自然比李忠孚他们熟悉。他决定抄近路赶到这些人的前面,截住他们……

李忠孚慌不择路,只是一个劲地拼了命地朝前跑,郭复一伙人则在身后紧追不舍。

转过两个巷子口,没跑几步,李忠孚就见远处有个人站在路中央。

他又跑了几步,前面的人离他越来越近却没有让开的意思,李忠孚不禁疾声喊道:“快让开!”

让他吃惊的是,那个人不但没有让开,反而出人意料在从腰间拔出一把枪,对准了自己,口中喊道:“站住!”

李忠孚只得停下脚步,武孝仁和郭复他们三个人也脚前脚后赶到了。

站在路中央的拿枪人正是张涣。他已经从近路绕到了众人前面。

张涣见抓的人全到齐了,心中大喜,高喊道:“都不许动!谁敢乱动一步,我就让他尝尝子弹是啥滋味。”

郭复定睛一看对方的打扮:一席黄衫,黄巾蒙面,听说话的声音也有点耳熟,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个人来,忙说:“您不是常三爷吗?”

“郭二当家,好眼力。”张涣见郭复认出了自己,便哈哈一笑摘下面巾,决定不再隐瞒下去。

李忠孚瞪大了眼睛望着张涣,也认出了他:“你是张连长?”

郭复疑惑地望着李忠孚:“你叫他什么?”

李忠孚没有言语,像遇见了救星一样,朝张涣紧走几步:“张连长,你不记得俺了?俺是李忠孚,李村的铜匠。武家镇被围困那天,就是俺给马团长报的信儿。”

“我当然记得你。”张涣冷笑一声,却丝毫没有放下枪的意思。

“张连长,你来的正好。他们几个都是野狸子的人,你快把他们抓起来。”李忠孚指着郭复一伙儿,脚下不自觉地朝张涣走近了几步。

让他没想到的是,张涣不仅没有去抓捕郭复他们,而是朝自己高喊道:“站住!把手举起来。”

李忠孚顿时懵了,缓缓举起手:“张连长,俺……俺是李忠孚。”

张涣厉声道:“我不但知道你是李忠孚,还知道你是个杀人犯。”

“俺杀谁了?”李忠孚失声道。

“你记性差,那我就帮你回忆回忆。”张涣冷哼一声,“野狸子死有余辜,可你不该杀了吕参谋。”

听张涣这么一说,李忠孚顿时明白了:“是马长临让你来抓我的吧?”

“你别管是谁。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作奸犯科,我就不会放过他。”张涣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郭复听着两人的对话,大脑开始飞速地旋转起来。

他的脑子里如同放电影一样,闪回过一幅幅自己在监狱里和出狱后所经历的一幕幕……

蓦然,他全都明白了:为什么常三爷会在执行死刑的路上解救自己?为什么李忠孚会管常三爷叫张连长?为什么张连长会在自己一干人聚齐之后突然出现……

他万万也没想到,向来聪明的自己,居然早就落入了马长临设好的一个局。

“我没有杀人。”李忠孚大声说。

“哪个坏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在作恶。”张涣冷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又望向郭复,“郭二当家,我说得对吗?”

郭复哑然一笑:“我该叫你常三爷,还是张连长?”

张涣反问道:“只要能把你们这些人渣绳之以法,是常三爷还是张连长——这重要吗?”

王辰忍不住吼道:“还废个屁话?老子今天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都随你大小便。”

张涣把枪口指向王辰:“这没你说话的份儿。再多说一句,就地正法。”

王辰还想再说什么,被老鹰一把拉住:“好汉不吃眼前亏。”

张涣望了一眼在场的几个人:“你们几个听着:都给我双手抱头排成一排,谁也别想耍花招。快点!”

郭复几个人互望了一眼,不得不依言从事。

李忠孚还在兀自辩解:“张连长,我真没杀人。”

张涣不屑地说:“没杀人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李忠孚说:“我有苦衷!”

张涣被气乐了:“好,那你说说,你没杀人,那吕参谋和野狸子是怎么死的?”

李忠孚把心一横:“是野狸子杀了吕参谋。”

张涣不以为然地说:“你不如干脆说野狸子和吕参谋同归于尽,正好可以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李忠孚却一本正经地说:“杀野狸子的确实另有其人。”

张涣说:“那你到说说看,是谁杀了野狸子?”

“就是你们团长——马长临。”李忠孚说完这句话,不禁张涣大吃一惊,就连郭复他们三个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王辰第一个反应过来,失声道:“你说啥?是马长临杀了我们大当家?”

“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吗?”没等李忠孚答话,张涣仰头长笑,“李忠孚,你替武家镇送信的时候,我原本还敬重你是一条汉子。可你编出这样的话,就让我看不起你了。”

李忠孚大声道:“俺从不说瞎话骗人。”

张涣说:“谁能证明你说得是真话。”

“我可以证明。”许久不发一言的武孝仁突然出声。

张涣一看,说话的竟是跟李忠孚一起的那个年轻人,便把枪口朝他点了点:“你是谁?”

武孝仁不慌不忙地说:“我叫武孝仁,是武家镇镇长武善铭的长子。”

张涣极为机警,他不能只听武孝仁自报家门,而是要跟郭复核实一下:“郭二当家,这个人你认识吗?”

郭复点头道:“他说得是真的。”

张涣又把目光转向武孝仁:“那天你也在事发现场?”

没想到,武孝仁竟然摇头说:“我没在场。”

张涣差点也被武孝仁给气乐了:“既然你没在场,那你凭什么给他作证?”

武孝仁说:“舍弟孝勇为了给马长临送信身受重伤,被李大哥救下。临终的时候,他托付李大哥,为了武家镇上下三百户镇民的性命,一定要把信送出去。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就凭他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顾个人安危去报信,就足以证明他是个一言九鼎的大丈夫。”

“武大少爷,我看你是读书把脑子给读坏了。”张涣把脸板着脸,“你跟人犯在一起,也脱不了关系,有什么话跟我回去一起说清楚。”

武孝仁知道,要是让张涣把李忠孚抓走的话一切就都完了。

想到这,他把心一横,“张连长,你刚才说过,‘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作奸犯科,就不会放过他。’我想问问,这话你是随便说说,还是当真如此?”

张涣把胸脯一挺:“我张涣念的书虽然不多,却是个吐口唾沫都能砸出个坑的主儿。”

“那好。整件事的经过李大哥跟我讲过。事实真相就是马长临跟野狸子兵匪勾结,扫荡了武家镇。事后马长临为了升官发财而杀野狸子灭口。混乱中,野狸子杀了吕参谋,自己却死在马长临枪下。这一切,恰巧被李大哥撞见。马长临为了隐藏真相,欲盖弥彰,就把这一切都嫁祸给了李大哥。”武孝仁边说边缓缓朝张涣移动脚步,张涣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武孝仁的话,手里的枪却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李忠孚接言道:“张连长,你刚才问俺为啥要跑?俺不想当屈死鬼?他马长临是啥人?俺是啥人?人家嘴大,咱嘴小,俺就是说破大天也没人会信。现在跟你说了,你不是也不信吗?”

“是啊,李大哥,我真傻,其实早就该想到,跟他说了也是白说。马长临是这里最大的官,他一个小小的连长又能把人家怎么样?”武孝仁灵机一动,想到了激将法,他又朝张涣走近几步,“只可惜,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幕后真凶逍遥法外,而不能替我武家和上百惨死的镇民讨回公道。”

张涣的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着。李忠孚和武孝仁说得有板有眼,由不得他不信。可如此耸人听闻的经过,又让他不敢完全相信。

如果仅从一个军人的角度,他只要把这些人羁押回去往上一交,不仅万事大吉而且还立了大功,至于他们每个人的死活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可是以张涣的个性而言,就很难这样做。

因为他是一个嫉恶如仇,言出必行的人。

张涣之所以从军,背后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张涣小时候,父母死在一伙山贼手中。他被及时赶来的官军救出,领队的一位把总见他可怜,就把他收为义子一直将他抚养成人。

小时候痛失双亲的悲惨经历,再加上义父世代行伍的家庭环境,让他从小便立志从军,一心要替百姓除暴安良,抓尽杀尽天下所有的坏人。张涣对待恶人恶事雷厉风行,从不手软,倾己所能,严惩盗匪。

在与境内土匪的几次战斗中英勇无比,总是冲杀在前。就是凭着这股“拼命三郎”的劲头,很快得到了马长临的赏识,从一名普通士卒,飙升至一连之长。张涣一直视马长临为恩人。可就在今天,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官长,竟然被李忠孚和武孝仁描绘成了一个阴险无比的恶人,这又怎能不让他内心产生巨大的震动呢?

就在张涣犹豫不绝之时,武孝仁悄悄接近了他。待他有所觉察,武孝仁已经快速朝他扑去,紧紧抓住他握枪的手,大声喊道:“李大哥,快跑!”

“俺不能走!”李忠孚见此情形,已然明白了武孝仁的用意,“孝仁,快放开张连长,你这么做,我就更说不清了。”

武孝仁情急之下,力气陡然比平时大了不少,张涣一时挣脱不开,于是假意劝道:“你李大哥说得对,你这么一来,只能让我再次怀疑。快放手,你们说得要真是句句属实,我一定想办法还李忠孚清白。”

武孝仁刚一迟疑,就听郭复叫道:“别听他的,他在骗你。”

张涣就趁武孝仁稍一迟疑之际,右脚上前一步,左手猛然卡住他的脖子,武孝仁顿觉窒息,力气渐渐不支,张涣奋力一挣,摆脱了他。右手顺势一转,把枪顶在了武孝仁的太阳穴上,恫吓道:“别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武孝仁把眼一闭,暗想:这下可完了。好不容易逮着个让李大哥逃走的机会,就因为自己的迟疑,完全丧失了,武孝仁呐武孝仁,你可真没用……

张涣见重又控制了局面,不免大喜,谁知就在这时,他蓦地觉得自己的后腰先是一凉,紧接着又是一痛,直觉告诉他,自己的腰眼已经被一个尖锐的东西顶住了。郭复的声音旋即在耳旁响起:“把枪给我,不然就在你身上开个窟窿。”

原来,郭复早已看出武孝仁撑不了多久,张涣一旦摆脱控制,他们谁都没有好果子吃。眼下的情形不允许他做过多考虑,于是就趁张涣把注意力全放在武孝仁身上时,他才骤然下手制住对方。

张涣一惊,心想:这伙亡命徒说到做到,可不能吃这个眼前亏。

郭复见他还在迟疑,手又加上了力:“快点!别想耍花招。”

张涣只觉腰间的痛感加剧,恨恨说了一句:“你有种。”说罢,把枪口从武孝仁头上移开。

郭复丝毫不敢放松,怕张涣耍什么花招,就朝老鹰和王辰喊道:“你们俩,替张连长把枪保管好。”

王辰、老鹰见形势陡然逆转,朝有利于自己这一方发展,不禁大喜,再下了张涣的枪,自己一伙在这场三方博弈中就赢定了。

两人答应一声,就在刚要挪动脚步的时候,武孝仁竟突然出手一把夺下张涣的枪,迅速朝前跑出几步,用枪指着老鹰和王辰:“都不准动!”

两人闻声止步,郭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

武孝仁对着郭复和张涣大喝:“快,你们都站到一起。”

张涣见局面被武孝仁控制,不由故计重施再次动用起心理战术:“武大少爷,本来你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受了李忠孚的蒙蔽。可现在却不一样了,抢夺枪支,胁迫军官,私通人犯,这些罪名要是坐实了,你这辈子就得在监狱里过了。”

武孝仁紧咬着嘴唇没吭声。

“现在你把枪给我,就算将功折罪,我可以什么都不追究。”张涣就像吃定了武孝仁一样,“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

“住口!”武孝仁大喝一声,双手虽用力握着枪,却还是情不自禁地颤抖着。

张涣竟迈开脚步朝武孝仁走去,口里说:“我说得都是肺腑之言,你不要一错再错。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快把枪还给我。”

郭复知道,自己这一伙人现在跟武孝仁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要张涣拿到枪,他们几个人也难免不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于是,他也学着张涣的样子,朝武孝仁走了几步喊道:“大少爷,你别听他的,他是在唬你。”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开枪了。”武孝仁手里的枪又指向郭复。

郭复只得停下脚步,尴尬地一笑:“忠言逆耳,刚才你已经上过一次当了,我就是提醒你一声。”

张涣居然对武孝仁手里的枪视若不见,再次朝他走了几步,伸出手说:“武大少爷,快把枪给我,万一走火伤了自己可就不好了。”

“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真开枪了。”武孝仁虽然拿着枪,却还是被张涣逼得步步紧退。

张涣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朝武孝仁逼近。他在心里盘算着:只要再走近几步,就完全有把握制服武孝仁。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蓦然间张涣“嗖”地一声蹿起身形,朝武孝仁疾扑过去。

“孝仁,别开枪!”李忠孚在旁边看得真切,当他出声喝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武孝仁见张涣朝自己扑来,把心一横,眼睛一闭,在大喊声中扣动了扳机……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枪并没有响。

武孝仁也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扣动了扳机呀。

就在他疑惑不解之时,张涣早已欺身上前,一把夺下枪,戏谑道:“武大少爷,你这拿笔杆子的手可不适合玩儿枪。”

张涣刚才虽然被郭复胁迫,但他在交枪出去的时候还是留了个心眼:悄悄地关了枪的保险栓。

武孝仁只是见过别人开枪,他便照葫芦画瓢罢了,哪里知道枪还有保险一说。

“这东西,是有保险的。”张涣得意地用大拇指慢慢拨开保险栓,再次把枪对准了武孝仁。

武孝仁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突然张涣的表情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蓦然不动了,随即就直挺挺地朝后面倒了下去。

武孝仁的视线里出现了另一个人——郭复。

只见郭复手里正举着匕首,对倒在地上张涣冷笑一声:“张连长,你高兴未免太早了吧。”

郭复自打见到张涣对拿枪的武孝仁视若无睹之时便生了疑心。于是,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趁张涣得意忘形之际,骤然出手,用匕首手柄击晕了他。

就在他郭复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枪时,李忠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过来,一脚把枪踢了出去,枪滚到武孝仁脚下。

李忠孚喊道:“孝仁,快捡枪。”

武孝仁飞快地拾起枪,指向郭复和朝这边奔过来的王辰和老鹰:“都别动,这回枪可没上保险。”

郭复脸上的表情就像被人塞了一个馒头,只能一个劲地暗自叫苦。

武孝仁望着郭复,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父亲武善铭惨死的一幕幕画面。

就是眼前这个人欺骗了自己,才致使父亲和众多镇民惨死。念头及此,压抑了许久的仇恨,又在他心里掀起阵阵波澜。

武孝仁对郭复恨恨地说:“郭复,我今天要杀了你,为我爹和武家镇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郭复也把心一横。既然枪在对方手里,反正站着躺着都难逃一劫,莫不如死得有骨气一点。

想到这,他挺了挺胸脯,大声道:“有仇不报非君子。我姓郭的今天能死在你手里也是天意。开枪吧。”

“你造作了这么大的罪恶,难道就没有一点悔改之心吗?”武孝仁望着郭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出言问道。

郭复哑然失笑:“我这么多大,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后悔。废话少说,开枪吧。”

武孝仁铁青着脸,握枪的手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胸膛也不停地随着呼吸巨烈地起伏着。

“开枪还是不开枪?”武孝仁内心的两种声音正在进行着激烈的较量,一旦前者胜过后者时,他随时都会开枪。

“孝仁,不能开枪啊!”李忠孚见武孝仁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忙出言劝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杀人是要偿命的,可不能干傻事。”

武孝仁的额头青筋暴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等我打死了这几个土贼,就去警察局自首。”

李忠孚急得直跺脚:“孝仁,可不能这么想!你被狼咬了这不假,难道非得再去咬狼几口才算报仇吗?要是这样,那你跟狼又有什么分别?”

武孝仁被说得一激灵,显得迟疑起来。

李忠孚继续喊:“你以后是要干大事儿的,这个槛你一定得迈过去。要是还陷在这里头,你这辈子就废了。”

武孝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知道,只要自己扣动扳机,郭复就永远消失了。可自己真会因为郭复的死,心灵就会获得前所未有的解脱吗?

他不知道……

“我们一起把他们交到警察局。孝仁,把枪给我。”李忠孚边劝边朝武孝仁走过去。

一时之间,武孝仁更加迷茫了:自己跟姚存义勤习西学,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甚至报效国家。

自己要真的打死郭复,虽然一时痛快了,但以后怎么办……

就在武孝仁踌躇不定之时,王辰见有机可乘,便悄悄朝他摸了过去。

王辰的举动没能逃过李忠孚的眼睛,他忙朝武孝仁示警:“小心身后。”

王辰见被发现,想隐藏行迹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朝武孝仁冲去。武孝仁心里一急,慌乱之下接连扣响了扳机。

顷刻间,枪声大作。

一听到枪声,王辰本能地伏在地上。枪的后作力让武孝仁把持不住,子弹胡乱地飞射着。

郭复和老鹰也赶忙趴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子弹击在离他们不远的地面上,溅起的泥土、沙石打到两个人身上,痛得老鹰一个劲地咧嘴。

枪声持续了十几下便戛然而止,任凭武孝仁再怎么扣扳机,这支枪也发不出声响。

子弹已经打光了。

郭复、王辰、老鹰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不觉缓缓抬起头,三个人互望了一眼,见对方都还活着,惊诧之中,脸上不免流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二当家,你没事儿吧?”老鹰出声问。

“没事儿!你们也没挂花吧?”郭复一边拍打着帽子上的土,一边站起身。

武孝仁看着郭复几个人从地上起来,随即把目光转向手里的枪。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打光了所有子弹,却连他们三个人的衣服边都没沾着。

“这小子的子弹打光了。”王辰见武孝仁一头雾水的样子,忙朝郭复喊道。

“看来阎王老爷还是不愿收下咱呐。”郭复忍不住仰天长笑,“我说大少爷,这枪还真不是你能玩儿的。”

李忠孚见情形不妙,忙跑过来一拽武孝仁:“快跑!”

武孝仁蓦然回过神,李忠孚一把夺下他手里空枪扔在地上。武孝仁这才如梦方醒一样,跟在李忠孚身后飞跑而去。

“二当家,他们跑了。”老鹰跑过去捡起武孝仁扔在地上的枪,然后指着两人的背影急道。

“那还愣着干啥?追呀。”王辰不待二人有所反应,一马当先追了出去。老鹰和郭复也甩开脚步跟着王辰追去。

李忠孚、武孝仁气喘吁吁地跑到火车站。

李忠孚回头看了看,见王辰还没追来,不由放慢了脚步对武孝仁说:“都怪我,现在把你也牵连了。”

武孝仁说:“什么都别说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先脱身要紧。”

李忠孚十分担心武孝仁的处境:“修道院已经不安全了,孝仁,要不你跟我一块儿走吧。”

武孝仁明白李忠孚是为自己好,想了想说:“老师还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我得马上回去告诉他。万一马长临来兴师问罪,也好有个应对。”

李忠孚紧锁着眉头:“可这太危险了。”

武孝仁为了安抚李忠孚不得不扯谎说:“李大哥,你放心走吧,我有办法应付马长临。”

“你有啥法子?”

“闪开,闪开……”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王辰那粗重的喊声由远及近,人群也纷纷朝两旁散开。

武孝仁见状忙说:“土匪追上来了。”

李忠孚朝王辰跑来的方向望了一眼:“这里这么多人,他不敢乱来。”

武孝仁焦急地说:“这伙亡命之徒可不管那么多,只有上了火车才安全。”

李忠孚咬了咬牙:“兄弟,那我走了,你要当心。”

武孝仁故作镇静地点头说:“放心吧,李大哥,你多保重。”

“保重!”李忠孚拍了一下武孝仁的肩膀转身跑开。

时间刻不容缓,王辰转眼即至,武孝仁只得拔腿朝修道院跑去。王辰见两人各自分头跑开,便想也不想直奔李忠孚追去。

郭复和老鹰也赶到了。老鹰辨认了一下王辰的背影指道:“二当家,在那边。”

郭复低声嘱咐道:“跟着老王。这是火车站,咱别太声张,把警察招来就遭了。”

“明白。”老鹰答应一声,二人不急不缓地跟在王辰身后挤进了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