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晚上十点回到家里,依旧是黑漆漆一片,我是无意给母亲打电话的。而且我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俨然就是走进了一个凌乱的仓库。电脑显示器上的扇布已经不知去向,黑色的显示屏盖着薄薄一层灰,提醒着我它的孤独。可惜它硕大的体格实在不方便带去拥挤的宿舍。
我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党员学习必看的书籍,却都是连拆封未曾有过,崭新的封皮上还带着搬运小哥的胶皮手套味儿。至于我的床,更是被一堆装在塑料袋子里四四方方的被子或大衣堆砌成山。甚至连放下个屁股都显得尤为艰难。我呵呵一笑,关上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安静等着主人归来。
还好,母亲不过是在邻居家打麻将而已,很快就回来了。但是看她进门的时候紧闭的嘴唇,我就知道她不是在牌桌上和人吵架了,就是和父亲又发生了争执。“多会儿回来的?回来也不打招呼,你是觉得你爹妈不配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咋地?”
果然,口中的高温差点引爆了空气中稀薄的氧气,我却只能用强大的挡箭牌来对抗。“我回来先去爷爷那转了一圈。”
“咔”的一声,还没锁上的门被人拉开,父亲两颊通红,进门的一瞬间扶住了墙,却装作是换鞋的样子。“哟!儿子回来啦!”他似乎不太能控制自己的音量,如果让邻居听到,指不定以为父亲是多么开心见到这个让他丢脸的儿子。
“喝酒了?”我尽量用中午向祖父承诺的态度去问候。毕竟祖父说的也对,我是晚辈,我应该放低姿态。哪怕我一再忍让,父亲依旧不依不饶,祖父再去教训父亲也不迟。
“没有!”父亲把西服扔给母亲,把衬衣的下摆从腰带里解放出来,快走两步,扑通一下,掉在沙发上。而且很意外的用那滚烫的大手,拍拍我冰冷的手背。“回来就好!去看爷爷没有?”
“中午去了,在爷爷家吃的饭。大过节的,你们怎么不带爷爷出去吃,不像你俩的风格啊。”我知道也只有这样的话题,才能让空气不会凝固。
“咋没有!本来说的就是带你爷爷去南边新开的一家宫廷叫化鸡尝尝的,结果昨晚你大伯说他要请。我就没再管。”突然父亲似乎清醒了一些:“意思是你爷爷没出去吃?”
“没有啊。”我反而被父亲问糊涂了,难道我说的不够清楚?
“奇怪了!”父亲学着卧佛的样子倒在沙发上,看着母亲问:“咱哥不是说他要带咱爸出去吃农家乐嘛?”
母亲还在用力的抖父亲的西服,似乎每一下,都有新的烟酒精灵从针线的空隙中掉落下来。“我哪知道,又不是我哥。”
“奇怪了。哦,我明白了!”父亲再次把脑袋对向我:“老太太在家了?”
我知道父亲口中的老太太就是我口中的奶奶,仅仅这一声,我就听出了祖母和奶奶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因为在这个小城市,人们对人的称呼很值得玩味。
就比如我一个男的,向别人介绍我的朋友,如果我说这是我朋友,明眼人就知道,这两人其实关系很一般,只不过是为了大家面子上过得去,随口一说罢了;但如果我跟人介绍,说这是我发小,那就不一样了,最起码来人得清楚,这两个人的感情不论深浅,最起码很久远;可如果跟人介绍,这是我相好,那就基本上是提醒对方,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毕竟相好在别的地方,通常指有些暧昧的男女。至于为什么在这里成了男人之间的至交,谁也说不清楚。
老年人早偶之后再寻伴侣,这样的事如今算不得新闻。但是子女对这样的“新人”的称呼就能看出尊敬的程度。当然了,从来没听说过能直接改口称爸爸、妈妈的,通常都是叔叔、阿姨这样的叫法。但那都是当着本尊的面,自然客气。真正的态度往往需要从背后来听。
而这里,称呼大致也分三类。如果父亲问我的是,奶奶在家了,就说明他已经从心里接受了她,认为他就是我的奶奶,已经能弥补祖母留下的遗憾;如果父亲问我的是,老婆子在家了,那这话就带有一定的贬义,说明压根不承认这层关系,毕竟这里管上了年纪的女保姆,也叫老婆子;可父亲用的是老太太,说明父亲心中还在矛盾,故此选择了一个偏中性的词汇。
“在呢,中午给我做的拉面,挺好吃的。”我对奶奶的印象不错,因此也试着美言一句。
“怪不得!咱哥肯定是知道了老太太在家,才取消了计划。其实没必要,老人都决定了的事,咱管什么。就一起带出去吃口饭,又多花不了两个钱。”父亲又把头掉向母亲,只不过我肯定他喝了不少,不单单是因为他口中的酒味,还因为他的头甩的像一个缺失零件的木偶。每次扭动,都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真怕长此以往会得颈椎病。
“咱哥那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有本事你去说去。对了,杨伟回来没?”母亲把衣服挂好,然后也换了拖鞋,到我旁边坐下。
“没有,杨伟说是忙着考研,又不回来了。可能因为这个事,咱哥也有点生气。”父亲的脑袋随着母亲的位置,像是在锁定目标一样慢慢扭动。终于在母亲坐下的一刻,也停了下来,可惯性却把脑袋带偏了一些。偏到了我这,却引发了另一段话题。“要我说,就得考研。不但得考研,还得考博,儿子,你说是不是?”
虽然医学院的课程尚未正式开始,但是辅导员已经提醒过了,学医就是一条不归路,什么时候走到了黄河边上,什么时候才能停。“应该是吧。”
“可你大伯不这么想啊!他觉得本科毕业能找上工作就够用了!而且跑那么远,还不在身边,相互之间没有个照应,一点也不放心。主要是你大伯现在也有本事了,厂里的事人家说了管用,你大哥回来给安排个主管根本不成问题。听说他在那边打工一个月才挣两千块钱,还不够你大伯的油钱了。”然后眼珠一转,“你觉得了?”
既然难得能平心静气的讨论,我还是很享受这种气氛的。“我觉得吧,主要还是看我大哥是怎么想的,都这么大的人了,谁也不能强迫谁。”
“幼稚!还是不成熟!”父亲整个人彻底躺在床上,似乎用手肘支撑脑袋也成了奢望,“父母做什么不是为了你们这代人的好。虽然我也支持你哥继续读,但是,他缺乏和你大伯的沟通,就和你一样。”
看来拐弯抹角的还是要教育我,我心里只能无奈的呵呵一笑,然后准备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意外的是父亲话题一转,“中午就只吃了个拉面?没给你炒两个菜?”
“没有。我去之前也没打招呼,来不及准备。但是奶奶做的饭确实挺有意思,还切了点三丝,吃起来更清爽。倒是叫我明天过去,说是炖鸡块吃。”
“哼!可不是吧!你这个奶奶说起来,可比你亲奶奶从小生活好多了。人家那条件好,啥也会做,做的也好。哪像你奶奶,年轻的时候连个鱼也没杀过。”说着说着父亲的泪水不由控制的滚落。“给我递张纸!”
我赶紧接过母亲拿来的抽纸,父亲拽了两张直接盖在眼睛上,“你奶奶走的太早啊!好日子才刚开始,唉!”然后把两张抽纸揉作一团,随手扔到茶几上,“先这样吧,随后再说。回来了好好休息,想睡懒觉就放开了睡。明天你要是陪你爷爷吃饭就早点过去,不去就让你妈给你做,想吃啥吃啥!我累了,睡觉去。”
父亲进了卧室,随手还关上了门。母亲这才问我:“意思中午的饭吃着还不错?”
“还行吧!”我不知道除了这么说,我还能怎么说。
“那你明天还过去吃吧,我得给学生补课。”母亲起身要去睡觉,路过我的卧室才恍然大悟,看着一屋子的东西,掐着腰想了想,“你先在沙发上将就一晚上吧,明天我抽空再给你收拾。这都是学生家长送的,有时候不收都不行。”
母亲从一床的被子中,选了看上去最昂贵的一条扔给我,便回她的卧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