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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2006年,国庆

2018-03-04发布 2940字

我走到了熟悉的门前,面对的却是陌生的房门。祖父的枣红色木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棕色的防盗门。我轻轻的叩响了防盗门,然后俯耳倾听,似乎听到了一个擦地而行的声音。然后我赶紧退后一步,就怕门开的一瞬间,伤到了我,或者门里的人。

门缓缓的开了一道口子,刚好让我这消瘦的脸庞完整的呈现给门里的人。而门里的人,却是张陌生的脸。纯白的头发,像是漂染过的,看不到一丝青灰,但根根细致,想必是经过了多次的梳理。脸色虽黄,但那是属于民族的颜色,不见丝毫的病怏。“找谁呀?”

轻柔的一声,也不闻喉咙的杂质,只是岁月在女性的嗓音里多加了几分醇醉。我没听说祖父搬家,但也不敢肯定,面前站着的,就是我的“奶奶”。

“嗯?你回来了!快进来!”祖父从狭窄的缝隙中,仅仅碎片的我,已经让他看到了熟悉的血脉。

面前这位老人方才把门完全打开,脸上的疑惑被在我看来是升自心底的开心取代,就像是一口古井被阳光照进,驱走了氤氲,带来了温暖。侧身看着祖父:“这是?”

“这就是老三家的,三孙子,杨正!快进来坐下,吃不吃苹果?”祖父把手里的报纸慢慢放回去,然后就向我走来。“我还当你不回来了。”

“这就是杨正啊!你爷爷天天念叨你,我也总算见到真人了!”

“奶奶好!”我没有向许多作品中描述的那样,这一声好像要走一趟泰山十八盘才能登顶,似乎就是自然而然的一句问候。

“中午不要走了,让你这个奶奶给你做一碗拉面。做的特别好,我觉得,可要比街上的兰州拉面做的好多了!多会儿回来的?你爸你妈呢?”祖父还试图看看我的身后,是不是这挡住了什么。

“刚下大巴,我直接打车过来的,没和他俩联系。”我略微弯着腰,看着这位奶奶,穿着丝质的衣服,上面点缀了星星点点的淡红色梅花,素雅恬静。我对这位奶奶完全的陌生,但是也知道很多问题不能随便问,尤其是在我这辈份,更要懂得轻重。我也曾怀疑自己,会不会见面就表现出一股傲慢无礼的架势,以此捍卫祖母的逝去,但是我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没有。

回到客厅的沙发,我发现沙发装上了一套米黄色的纯麻布套,刚坐上去,还有些不适。“爷爷,这是谁买的?挺不错的。”

“你小叔。他这不知道去哪出差,看着不错就给我买了一套。说是纯麻的冬暖夏凉,适合老年人用。”祖父一边说一边轻轻抚着我俩中间的空位,如同抚一个透明的灵魂,温柔。

一句话的功夫,奶奶拿进来一个玻璃果盘,上面苹果、鸭梨、油桃、葡萄什么都有,而且都还沾着一点点水珠。“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自己抓一个吧!”说着是抓一个,但是却把整盘放在我的腿上,“你和你爷爷说会儿话,我赶紧做饭去。那就吃拉面?”

祖父笑盈盈的说:“那是你的岗位,由你!”

不知为何,我觉得祖父竟然多了一丝幽默。待奶奶转身离开,我将腿上的果盘端起来:“爷爷,你也挑一个吧。”然后我向他讲述了这一个月在大学里有趣的经历,当然,逃课的部分被抹去了。

或许祖父也感觉到了异样:“你这文化生活倒是很丰富啊!时间够用?会不会影响学习?耽误不耽误休息?”

这都是我来之前的路上预备过的问题,自然回答的天衣无缝。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一声清亮的安排:“吃饭!”

祖父虽然年迈,但执意一个人动手,展开了小时候我们兄弟三人陪伴他的折叠圆桌。我虽然想搭手,但是想起了一些对老年人的做法,其中一条就是,别把老人当老人。我等桌子架好,祖父拿凳子的时候,我便去厨房端饭。谁知奶奶已经把三碗饭放在了一个搪瓷托盘上,这托盘我看着亲切极了,因为医院的护士,几乎人手一个。后来才得知,奶奶的其中一个子女就在医院上班。

但是托盘里的碗,还是记忆里的那一批,虽然偶尔有一个豁口,但是白底蓝花,从不凋谢。“你快去陪着你爷爷,不用过来。你爷爷见天也不见个人陪他说话,就等你回来呢。”奶奶匆匆拿起托盘就走,生怕我从她的手里夺走。她也不想想,我怎么敢抢夺,万一失手碰一下,何必呢?

我赶紧又回到了桌子边,将第一碗端给祖父,这时奶奶已经将第二玩放在我面前,那我只好给奶奶的是第三碗了。正当我以为要坐下开动时,奶奶转身又走回厨房。很快,奶奶手里拿着一个街边卖凉粉、卖凉皮常用的那种小托碗,上面是切的整整齐齐如豆芽般的葱白、黄瓜、胡萝卜。整齐的摆放,像极了山西电视台曾经的台标。而我则觉得,拉面吃成了老北京炸酱面。

“杨正看看咸淡合适不?可能会有点淡。我和你爷爷年纪大了,按照医生的建议,一顿饭就是一克盐。专门买的小勺子,一勺就是一克。年轻人口味重,不行再给你添点卤。”说话的功夫就要夺我的碗。

我轻轻按着那只已经碰到了碗的手,然后站起身用最小的力气把奶奶送回凳子上,“没事奶奶,我在学校吃的饭油腻,回来吃清淡点正好刮刮肠子。”

“是!确实是!就不用说学校里,就我们以前机关的大食堂,那也是油大、味重、辣椒多,只有这样,这个饭才能吸引人。”奶奶说话格外有趣,声调抑扬顿挫分外清晰,就像我在学校话剧社里看到的女演员一样。

祖父气定神闲的把那三色丝各夹了一点,然后就像磨墨似的,看着碗里的颜色慢慢归于匀称。“你这回来也没和你爸说一声?这不合适。”

“说那干什?我回来,进了门他自然就知道了。”相比之下我搅拌的动作粗鲁许多,甚至一些葱丝还从碗沿掉在了桌上,我赶紧又夹回碗里。

“掉了就不要了!桌子不干净,这东西家里多的是,别怕浪费。”奶奶似乎很心疼我的节俭。

我无意顶撞她,只是越发的想念祖母。记得从小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饭桌上除了挑拣出来的花椒和大料,根本不见多余的配料。葱姜蒜三味,都被剁成了碎末,溶于无形。还记得那时我们筷子用不好,掉在桌上的饭,都被祖母全拨进自己的碗里。浪费粮食,是她最不能忍受的。即使她去世前几年,家里真的已经不在乎那点损失,她也改不掉那毛病。为此在饭店吃饭,还被父亲数落,丢人。

我咬着牙,让眼泪滚回肚子里。“没事,奶奶,这桌子不干净,就没干净的了。”两声奶奶,喊的我更加难以把持,赶紧把头压下,试图让神经把注意力带到嘴上,离泪腺远一点。

“你这个奶奶确实收拾的很干净,这点我不得不佩服!”但我却听到祖父加的三个字的前缀,有些刺耳。可是偷偷看向奶奶,却没有任何异样。

“但是我还是得说你啊!”祖父碗里的面依旧在不停的搅动,本来一直护着碗的左手轻轻敲了一下桌子。“不要和你爸怄气,父子俩哪有解不开的结,话说开了,就好了。这也怪你,从小你的表现实在是太优秀了,但是第一次高考,实在是让你爸伤的够呛。后来这次,也之能算中规中矩。虽然他没有指望过清华、北大,但是总觉得你应该能进北京才对。”

虽然我低着头,但是我也知道两滴泪水跌入了碗里,混着面我吞了下去,又咸又涩。我流泪不是觉得我对不起谁,我只是觉得,我才认识到,又多了一个人,认为当年错的是我。

“先吃饭,先吃饭。”我相信额前的头发挡住了奶奶的视野,但是那一瞬的迟钝却不可能有时间来跳跃。“俗话说的好,莫欺少年穷。这才刚开始,谁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杨正明天来不来了,我提前准备一下,给你尝尝我做的三汁焖鸡。”

我装作是吃得太急噎到了,忙去擦拭丢人的泪痕,“明天再说吧。奶奶,以后有人来,问清楚了再开,可不敢像今天这样了。你不知道现在这社会多坏,万一有坏人,你们二老年纪大了,可招架不了。”

“行!知道了,你这个孙子就是细心!”奶奶一脸羡慕的看着祖父。

祖父这才准备下嘴,因为祖父吃饭的中间是不说话的,在面进到嘴里之前透露出一句:“那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