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龙英窘迫道:“昨日实在不知是小姐,多有冒犯,请小姐恕罪。”
说完向单晴瑶深深一揖“不过小姐既然有老帮主的令牌,为何那么久才拿出来?”
单晴瑶调皮笑道:“我想见识一下马盗有多厉害。”
话音未落,窥见滕连虎面容微嗔,忙岔开道:“今日多谢红蛇帮莫爷和杨大哥相救,我敬你们一杯,不对,一碗。”
说完,大口地喝下碗中烈酒。单晴瑶平日所喝之酒不是葡萄佳酿,就是醇厚美酒,而这烈酒可是又涩又辣,一口喝下,呛得她大咳起来。
滕连虎忙为她拍拍背:“这可是烈酒,谁让你一口就喝下去的?”
单晴瑶咳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展颜大笑,痛快地道:“太爽快了。这才是好酒。再来!”
红蛇帮莫爷见识过单晴瑶的爽朗,也就不以为然,杨龙英却是心中大愕:一位如此美貌的女子,只身一人在北地郡策马奔跑,又如此豪迈畅饮,真不是一般的贵小姐。
红蛇帮莫爷道:“今日与楼兰一战,才知道单晴瑶小姐的箭法如此精湛,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单晴瑶呵呵一笑道:“被楼兰欺负太久,总不能坐以待毙。”
武功对敌兵,保胜。
红蛇帮莫爷笑道:“不过,依老夫看来,最精彩的还是小姐用腰带为老帮主挡箭,以柔化刚,以刚制刚。小姐真是绝顶聪明。”
单晴瑶愧疚道:“今日都是我闯出的祸,不自量力去招惹楼兰兵,差点害了四哥哥。”
红蛇帮莫爷肃然道:“楼兰兵终日来犯已是我大大唐首绝彻骨之痛。若人人都有小姐的胆识,楼兰又怎能再欺我大唐?来,为小姐的胆识干一碗。”
众人一起齐刷刷地同干一碗,单晴瑶得意地笑起,看了滕连虎一眼,一口喝下。习惯了酒的涩烈,单晴瑶也就不再咳了。滕连虎满脸温暖的笑意,一口干了一碗酒。
忽然有人哼起了‘大风歌’,瞬间,众人一起朗声高唱:
“大风起——云飞扬,
威加海——内——归故乡,
安得猛士守四方?”
一阵窃笑后,单晴瑶禁不住凄凄道:“大大唐首绝真是有福之国,除了朝廷大军,还有像红蛇帮莫爷这样的侠盗守护边境。如果我们月氏也有如此军力侠士,又怎会受楼兰欺凌?”
红蛇帮莫爷会意道:“原来小姐是月氏人,难怪没有大唐千金小姐的娇气。”
杨龙英叹道:“那月氏王可真凄惨,头颅被老上割下,还被老上做成酒杯……”
“住口!”滕连虎大喝一声。
红蛇帮莫爷和杨龙英吃惊大震。
单晴瑶的身子遽然颤抖,她猛地站了起来,泪水已汹涌而出:“杨大哥,你说什么?老上把月氏王的头颅做成什么?”
滕连虎急忙站起,搂住她的肩膀,急道:“单晴瑶,你哥哥已复国,你父王母后在天有灵会安息的。”
单晴瑶仿若听不到滕连虎的话,痛哭着向杨龙英大吼:“你快说,老上把我父王的头颅做成什么?”
杨龙英已知自己说了最不该说的话,懊恼不已。
滕连虎把单晴瑶紧紧地搂入怀中,单晴瑶挣扎地想推开他,他却牢牢地抱住不放手。单晴瑶向他又打又推,怒吼着:“你放开我。我要去杀了老上!我要去杀了老上!”
滕连虎的手把她紧紧环抱。单晴瑶手脚动弹不得,心中巨痛无处可泄,张口咬在滕连虎的左肩膀。
红蛇帮莫爷看见单晴瑶如此悲痛,向众人一挥手,示意大家散去。
很快,篝火旁就只剩下滕连虎和单晴瑶。过了不知多久,单晴瑶终于松开了口,伏在他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哭吧!哭出来,心里就会释怀的。”
单晴瑶的悲泣在山间回荡,让人不禁黯然神伤。夜风瑟瑟而来,把烈酒的后劲带起,单晴瑶在悲痛与醉意中,不知不觉间伏在滕连虎的肩膀上睡着了。
滕连虎把她抱起,走入帐篷,把她轻放在榻上。睡梦中,单晴瑶的眉间透着隐隐的轻颤。滕连虎用锦帕轻拭她脸上的泪痕。
二公主,到底我做什么才能让你不再受苦受痛?你的每一寸悲伤,每一分痛苦都十倍地煎熬着我。
杨龙英在单晴瑶帐篷不远处等着,看见滕连虎走出,立即迎上,单膝下跪:“老帮主,属下失言,让小姐如此痛苦,请老帮主责罚。”
滕连虎深深一叹:“不知者不罪,快起来吧。”
杨龙英依旧跪道:“属下向小姐射箭,差些误伤了小姐。虽当时也是不知小姐的身份,但两罪加起,理应受罚。”
“后日,你亲自护送小姐回长安!”说完默默离去。
两人还要继续说什么,忽然台下传来了脚步声,黑夜里一行明黄色的宫灯飘了过来,引路的宫娥身后是一座锦绣的肩舆,上面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神色惶惑:“禀公主,皇上半夜醒来忽地不停哭叫,说要见公主。臣妾无法,只好……”
“阿姐,阿姐!”
不等那妇人说完,那个孩童忽地哭喊起来,扑入了楼兰大公主怀中。
“我怕!它们又来了……那些白色的小鬼、又在我床上跳舞了!”
楼兰大公主看着痴痴傻傻的弟弟,眼里那一点冷锐睥睨瞬间消失了,换上的是由衷的疼爱,连忙抱着小皇皇轻声哄:“小梵,小梵,不要怕,那些鬼早就跑了。啊?”
“它们没跑……我每夜都见到它们!阿姐,它们…它们从地下爬出来,在我床上唱歌跳舞,踩我……我、我要死了……”年幼的龙小楠哇地大哭起来,语无伦次,“阿姐,阿姐,你不要杀亚父啊……我好怕……亚父很好,你不要杀他……”
楼兰大公主,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幼弟作为夏氏唯一的血脉、却自幼体弱多病。
长到了七岁、智力却依旧停留在两三岁小孩的水平。
而那一日、在亲眼见到姐姐猝然发动血腥政变后,年幼的皇皇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此开始夜不能寐,幻觉连翩。
那一次夺宫之变里、地罗煞王“正好”毒瘾发作,无法自控,然后接着中了她下在酒里的毒,失去了反抗能力——然而他的随身的侍从却不顾一切地战斗、没有一个人肯投降。直到最后一刻,那些忠心的侍从明知无望、居然纷纷服毒自尽。
那一夜过后,整个景和宫内外,栏杆上、墙壁上、屋顶、台阶,全部溅满了血,犹如屠场。
有很多侍女当场就被吓得大哭起来,怎么也劝不住,神智更加痴傻了。
后来,为了对外掩饰这场政变、那些尸体被就地掩埋。
景和宫外那片盛开的菊花底下,只怕都是些支离的白骨了……难道,真的是那些厉鬼缠上了阿梵?
改日等外面的局势平定了,该让单晴瑶请明尊降临、驱邪辟恶吧?
楼兰大公主耐心地哄着哭叫的弟弟,将他抱到酒席边上,让弟弟看着端坐在桌边的地罗煞王:“喏,亚父在这里呀!好好的,姐姐怎么会杀亚父呢?”
看到熟悉的脸,年幼的武泰皇止住了哭声,定定看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半晌忽地问:“亚父……真的活着?我觉得他死了呀……他这样子,是不是死了?”
“胡说,亚父当然是活着的。”
楼兰大公主勉强笑着,急于将弟弟抱开。
“亚父只是倦了了,他每日要处理很多政务的,小梵你乖乖的睡,不要打扰他。”
“不!我要和亚父睡!要亚父给我讲故事!”
龙小楠却不依,又大哭起来,“有亚父在,那些白色的小鬼才不敢来……阿姐,我要和亚父睡!”
楼兰大公主无法,抱着弟弟哄着,哄着哄着,不知为何眼眶就是一红,落下泪来。
旁边的宫娥侍从噤若寒蝉,不敢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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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已经是秋季,然而南疆一眼望去、还是那样葳蕤茂盛的浓绿。
暮色笼罩苗寨的时候,竹楼上的火塘边围坐着一家子人,气氛热闹。
按照苗寨的规矩,那个远方来的白衣客人喝过了三道茶:第一杯是油茶,第二杯是苦茶,第三杯是甜茶。
丝毫没有不习惯的表示,白衣客人不动声色地将五味杂陈的酒喝了下去,赢得了火塘边苗人男子叫好一片。
“舒夜,拿着。”
主人家的孩子阿岩将斜支着的竹筒从火上拿开,用小刀一剖、便成了两碗喷香的米饭,递给了那个白衣人一份,自自然然地叫着客人的名字——却全然不知这个名字背后、曾经有过怎样惊天动地的过往。
鱼已经烤得焦黄,火塘旁坐着的老人斜过身子、眯着昏花的眼睛将手中某种果实碾碎了,细细撒在上面,竹楼里陡然便弥漫开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老人用筋脉暴凸的手将鱼分成几块,夹了一份到他碗里。
然而这样热闹舒展的气氛里,小达摩依然心急如箭,没精力绕圈子客套,便从怀中抽出那轴画卷,跪坐在老人面前,徐徐展开,恭敬地提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请问寨老,您见过这个人么?您知道这个人的下落么?”
老人喝着玉米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看了看白衣客人,没有回答。
“我找了她很久……从西域大漠一直找到了这里,”
小达摩知道这位异族老人是扶郎寨的寨老,同时也是苗人中的鬼师,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声望,此刻恭谨的俯身请求,从怀中掏出一封金叶子,放在老人面前:“她是我妻子,我走过了千山万水、就为了找到她。您若能指点一二,我必然竭尽全力报答。”
老人眼睛霍然睁开,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声厉喝:“送客!”
所有人都惊住,火塘边喝酒的男人们都面面相觑。
“阿爷!”阿岩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哀求着叫了一声,嗫嚅,“我知道这个画上的人来过家里。叶洪潇是个好人,你帮帮他吧。”
“好人?你知道画上是谁?你看到银箭和金弓了么?这是拜月教里的东西,”老人咳嗽着,浑浊的眼睛里放出戒备的冷光,“竟然敢说神女是他的妻子!还试图用金子来收买我们——亵渎月神的人!你快快送走他,不然拜月教知道了,会连我们一起惩罚的!”
一听到“拜月教”三个字,所有人都噤声,连阿岩也低下头去。苗疆万里,巫蛊之道众多、大小教派林立,而拜月教却是执牛耳者,拥有无数的教徒——这个扶郎寨的苗人也大半是月神的信徒,此刻一听,立刻起了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