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的男子还是听到了,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的杨浔赶忙立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前。“你总算是醒了。”
萧然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顿时又觉一阵头晕目眩。
“好了,先将这碗药喝了,如今你身体虚得很,还是多休息为妙。”说着,他端起放在床边小凳上的药盏,用另一只手扶起萧然的头,一点点地看他喝下去,重又将他放回到床上。
“那时可是师父你…”萧然气若游丝,依旧支撑着问道。尚未待他说完,便见杨浔无奈地一笑,“不然你以为是谁将你从合州带回来的?”
“好了。”他拿着空了的药盏站起来,叮嘱道,“别再说话了,你现在需要休息,一切待你身体好了再说也不迟。”
说完他便回到窗下,药在壶中沸腾,小小的气泡升起又破灭,如一场刻骨铭心的梦。
“奴婢睡不着。”湘蓉微微低下头,带着羞涩的无奈。戚芜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既是如此,那便一起坐会儿吧。”
“谢公主。”湘蓉并没有拒绝,屈了屈膝,在她的右手边相隔一人处坐下。
戚芜愣愣地望着两个人之间的空位,不禁微微一笑,那抹笑容看上去是那般的飘渺而虚无,仿佛是多年前那个单纯美好的少女在思念着谁。
那时,他们也隔着不多不少的距离,但为什么,她竟会在凉夜中感到渗入心底的温暖。
“可是在想着萧然?”仰头望着那一轮月,戚芜的声音在夜色里分外柔软,但湘蓉闻言还是一怔,在月色下脸颊上的潮红被掩盖,“奴…奴婢…”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好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戚芜幽幽地说着,连自己都不甚了解,口中的那个“他”,究竟是萧然,还是韩笙。湘蓉有些失神地望着她的侧脸,柔和的线条勾画出伤感的轮廓。
“公主。”湘蓉那双柔软的手覆上她有些冰冷的手背。戚芜收回视线,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公主,如果那个人回来了,那驸马,要怎么办?”
戚芜听她这般说着,浑身一凛,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眸。驸马。冉慕。她甚少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其实在她的心中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韩笙已经死了。但是如今骤然间得到他尚在人世的消息,被新的希望和喜悦包裹住的她忘了将脑海中的那个声音销去。
一切都是因为韩笙已经死了。
可是,这个假设不复存在。
那么…所有的,都要被颠覆了么?
从手中滑落的丝绸掉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沉默的男子的目光望着那个眼神复杂的女子,终于俯下身拾起那件本要为她披上的披肩,如来时一般,无声地走开了去。
“如果他回来了。”久久的,戚芜才缓缓地开口,脸上带着释然的表情。“如果他回来了,那也便回来了。”
湘蓉有些疑惑地望着她。戚芜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我们仍旧是很好的朋友,虽然从前的我爱过他,此刻也依然。但是这种情感已经苍老,带不起涟漪,仅仅是过往。我的此刻是冉慕。他是我的丈夫,除非有一天生死相隔,我始终会在他的身边,否则,当初又怎会选择他呢?”
“所谓爱,并非要长相厮守。”戚芜疼惜地看着湘蓉,“你亦是明白的,不是么?”
湘蓉细细地回味着她这句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湘蓉,去睡吧。”说着,她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如今已二十三岁的女子的肩膀,转而往卧室而去。
凝视着那一抹越行越远的背影,湘蓉的心头涌起丝丝缕缕的哀愁,挥不散,犹自徘徊。
永泰殿中的空气透着冰冷的气息,神情高傲的女子仿佛没有看到面前所跪的人一般,往殿门外走去。
“皇后。”宿嫣唤道,声音依旧平静而沉稳,“难道您真的相信仅凭冉均若和杜俊卿就能助您成大业么?”
姚宓的身形一顿,停下了脚步,“难道你以为凭你就可以了么?”她的言语间尽是不屑,但是,那双眼眸却暴露了她心中的犹疑。
冉均若虽说在朝为官多年,但始终是一个小小的兵部尚书罢了,这些年来也不见他有何成绩,并不是一个可用之才。而杜俊卿虽然头脑敏捷心思活络,可毕竟初出茅庐,在朝中尚未伸展开关系网。这两个人,确实与自己心中所期待的辅助者有着不小的差距。
“是。”背对着她维持着跪姿的宿嫣看不清此刻那个人的表情,但是她相信她的猜测是正确的。正如戚芜所言,姚宓是一个太沉不住气的人,即便祝陵的八年磨去了她不少急功近利之心,可是,本性难移这四个字是无法躲避的。
面对宿嫣这样的回答,姚宓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应对,唯有深吸一口气,踱步到她面前,“起来吧。”
看着她那信心满满的样子,姚宓并没有反驳。她的确不会这么做。毕竟宿嫣在宫中多年,她的眼线定是遍布整个皇宫,若是要将所有人找出,那么等于是将宫中所有人员进行大清洗。清洗之后会引起多少不满先暂且不论。这样繁杂的工程之后是否真能将一切眼线消除,而新补进来的宫人们是否又是其他人的埋伏,她都不能肯定。
“为什么你要来投诚?”
“因为奴婢如今能见的,就只有皇后罢了。”宿嫣不卑不亢地回答。
“这么说来,若你有机会见到其他人,便会背叛本宫么?”
“皇后,奴婢是宫中的人,这整个皇宫都在您的手中,您想杀了奴婢,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又何来背叛您呢?”
姚宓听她说完,眼角有了淡淡的笑意,她久久地注视着宿嫣的眼眸,最终开口道,“看来,你真是为了淳王,无所不用其极呢。”
宿嫣面对她有些挑衅的话语,只是微微垂睫,行了个屈膝礼,“各取其所,始终是同盟之间最好的合作方式。”
听着她这一句,姚宓的嘴角扬起了笑容。她知道,这一场交易,始终是自己得益更多。本来她便不打算对素来无心朝政的戚况过早下手,如今更换来宿嫣的投诚。她仿佛可以透过门外的阳光,看到不远的那一天,自己站在顶峰的日子。一如曾经的冉奚。
只是,她忘了,忘了冉奚这一路走来所消耗的时光,还有那光芒万丈之下的白骨累累。
十岁的广蘅站在御花园中,低垂着脑袋,不敢正视眼前的女孩。
身着鲜艳衣衫的裹儿看着面前同父异母的兄长,眼中尽是鄙夷。“废物,你快给我走开,脏死了。”清脆的童声和这摈弃的语调构成鲜明的对比,无论是谁听来,都感到无比的刺耳,但是,广蘅依旧是那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愣愣地往旁边挪开了几步。
裹儿趾高气昂地带着宫女侍从走过。那长长的队伍像是少年绵长的记忆。
从有意识的那天起,他便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那个听说被贬到极远之地的男子在他身上唯一的印记就是他的名字,广蘅。
由于徐才人死于荒苑,因而他一直与并不怎么得宠的宋昭仪生活。戚洵被贬后,更是被迫住到了早已荒废的位于皇宫极北之地的随园生活。在那里的都是一些等待被送往昭业寺的并无子嗣的太妃。他和宋昭仪在随园的日子分外的清贫,万事都要亲自动手不说,平日里一言一行皆得小心翼翼,生怕引起谁的注意,遭到又一轮的贬谪。
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近十年。早已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匿在心中,仿佛自己这个人并不存在一般。宋昭仪在两年前去世后,他更加沉默不语了。
虽然不久戚洵一回到皇城,便将他接了回来,但是姚宓和裹儿待他就如同对待一般的宫人,呼来喝去。他原本以为那个对自己温暖微笑着的父亲会阻止这一切,会给自己暗自期待着的温暖的幸福的生活。可是他错了。在他的眼中,他看到了怜悯,还有更多的,疏远。
有一天,他甚至发现,戚洵望着那一地的枯叶的神情,竟然比看着自己更充满感情。
所以,其实他只是从一个随园,到了另一个随园么?
四月的阳光洒下来,落在少年有些佝偻的背上,透过衣物,传递着难得的温暖。
表面的和平之下,日子一天一天,没有太多波折地过着,转眼,已是神龙元年的冬天。每个人都在用最后的时间忙碌,他们的脸上有若有若无的笑容,带着某种轻松和向往。将近年关,终于可以喘一口气,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享受朝思暮想的闲适和温暖。
初雪落下的时候,公主府正迎来一个难忘的清晨,戚芜坐在铜镜前梳妆,却听得外面传来有些慌张的脚步声,“公主。”湘蓉推开门,呼吸尚有些急促,“老夫人醒了!”
随着这一句话,戚芜感觉到一阵安心。冉老夫人自从入秋之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冬天到来的时候,甚至还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
戚芜握住她的手,在床沿上坐下,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药盏,亲自舀了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冉母始终噙着笑看着她,没过多久,便听得冉慕的脚步声传来。“母亲。”他连朝服都来不及换,直接来到南苑的房间。
“慕儿。”妇人咽下最后一口药,戚芜塞给她一颗蜜饯,又用丝帕擦了擦嘴,才将药盏递给一旁的侍女,站起身来,“你们都先到门外候着。”
“母亲,您感觉怎么样,难受么?”冉慕握着她的手,关切地问道,冉母只是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喝了药倒觉得轻松不少。”说着,她伸手抚上冉慕的脸颊,“这些日子苦了你们了。”她的目光投向戚芜,后者见状走到她手边,微微一笑,“只要母亲您健康,我们又有什么辛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