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杨坚,虽然死后谥号为“文”,在世时并不爱好诗词歌赋,亦不喜欢文辞华丽的文章。
杨坚有个故交,名叫李谔,字士恢,学问广博,有口辩之才,善写文章,赐爵南和伯。李谔梗直方正,明达世务,为时论所推崇,升迁为治书侍御史。
李谔因当时世人撰写文章,文风崇尚轻薄浮华,便上书称:“臣闻古先哲王教化百姓,必变其视听,防其嗜欲,塞其邪放之心,示以淳和之路。五教六行为训民之本,《诗》《书》《礼》《易》为道义之门。故能家家孝慈,人知礼让,正俗调风,莫大于此。……
降及后代,风教渐落。魏国三君,更尚文词,忽略君人之大道,喜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较高下,朝廷据兹擢升士人。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说,不复关心,何尝入耳。……用词赋为君子。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楷模,构无用以为用也。损本逐末,流遍华夏,互相效法,久而愈盛。
及大隋受命,圣道始兴,宜屏黜轻浮,遏止浮华虚伪,若非胸藏经典,怀抱朴质,志存于道,心依于仁,不得引荐搢绅(官宦或儒者的代称),置身缨冕(仕宦的代称)。”
隋文帝大为赞赏,开皇四年,普诏天下,公私文书,并宜据实记录。
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马幼之,因上奏的公文表章华美艳丽、空洞无物,令隋文帝生厌,交付有司追究其罪。
自此以后,公卿大臣,咸知正道,莫不钻研仰慕古代典籍,弃绝华丽绮糜,择先王之令典,行大道于当世。
其后,李谔又以当官者好恃才夸功、自高自大,再次上奏陈说其弊端,请求加以纠罪贬黜,以矫正风气。隋文帝将李谔前后所奏颁示天下,四海靡然向风,深革其弊。
正如李谔奏章中所讲,崇尚文词之风,于南朝尤甚,无论贵贱贤愚,唯务吟咏。而南北经学差异,如唐朝人编纂的《北史•儒林》所言:南学简约,得其精华(要义)。北学深芜,穷其枝叶(烦琐)。
陈朝太建十四年(582年),正月初十,器度弘厚、充满忧患意识、志在荡清四海,包吞八荒、开拓土宇的陈宣帝陈顼,驾崩于宣福殿,将大陈王朝交到皇太子陈叔宝手中,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陈后主。
陈叔宝自幼命途多舛,两岁那年,江陵失陷,江陵百姓蒙难,他和父母一同被西魏掳走,直到陈叔宝九岁,其伯父、陈文帝陈蒨派毛喜迎陈叔宝及其母柳敬言回朝。陈叔宝被立为安成王世子,此后尽享荣华富贵。
然而,陈叔宝并不像其父陈顼,知宗庙之负重,识王业之艰难。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知稼穑艰难。
当时,陈朝早已内忧外患不断,风雨飘摇,动荡不安。陈后主初即位,也曾屡有哀矜之诏。他的即位诏书称:“上天降祸,大行皇帝奄弃万国,……朕以哀茕,嗣膺宝历,……罔知攸济,方赖群公,用匡寡薄。思播遗德,覃被亿兆,凡厥遐迩,咸与惟新。可大赦天下。在位文武及孝悌力田为父后者,并赐爵一级。孤老鳏寡不能自存者,赐谷人五斛、帛二匹。”
三月癸亥,诏曰:“朕以寡薄,嗣膺景祚,……而宗社任重,黎庶务殷,无由自安拱默,敢忘康济。”大意是不能贪图安逸、无所事事,而忘记安民济世等等。
倘若如这些诏书所言,陈后主言行一致,像陈宣言那样励精图治的话,陈朝或许还能维持半壁江山。但是,作为典型的亡国之君,陈叔宝就是一个胸无大志、乐于苟且偷安的皇帝。
陈叔宝的江山得之不易,其二弟、始兴王陈叔陵一直有篡位之心,当年陈宣帝刚撒手西去,陈叔陵就密谋刺杀陈叔宝,最终仅砍中陈叔宝的颈部,未造成致命伤害。不久,陈叔陵伏诛。
是时,陈朝新失淮南之地,隋师临江,又国遭大丧,陈后主身患创伤,不能听政,政事无论小大,悉数委任四弟、长沙王陈叔坚裁决,得以势倾朝廷。陈叔坚自恃护驾有功,因肆骄纵,事多不法,陈后主因此疏远猜忌他,并将其贬谪,外放为官。
陈叔陵作乱时,员外散骑常侍司马申驰马率兵先到,追而斩之,陈后主深加嘉奖,以功任他为太子左卫率,封为文招县伯,兼中书通事舍人。后改任右卫将军,加通直散骑常侍。
司马申曾历事三帝,内掌机密,颇作威福,他善于观察陈后主的脸色行事,生性残忍,百官中有忤己者,必进谗言加以诬陷;附已者,则相机加以引荐。因此,朝廷内外望风而倒,莫不奉承巴结司马申。
尚书右仆射沈君理逝世后,朝廷议论以侍中、吏部尚书毛喜代为仆射,司马申厌恶毛喜刚强正直,而对陈后主进言道:“毛喜,乃臣之妻兄,本应举贤不避亲。然而,先帝宗之时,毛喜常称陛下以饮酒为乐,每同宠幸之人长夜共饮,奏请先帝逐去东宫之臣,陛下难道忘了吗?”
“此仇此恨,朕何日忘之!”陈叔宝追忆前嫌,恨意复起,并逐渐疏远毛喜。
未久,陈后主伤势痊愈,在后殿置办酒席,以示庆贺,先后令吏部尚书江总等公卿大臣,奏乐赋诗。一会儿,陈叔宝醉醺醺地命令毛喜道:“毛卿,轮到你赋诗一首,以祝酒兴。”
“先帝丧事初毕,未及一年,天子尚在服丧期间,却如此寻欢作乐……”毛喜心中不悦,欲起身进谏,而此时陈后主已醉得不省人事。
毛喜走上台阶,突然捂着胸口让道:“哎呀!老臣心病发作了!”接着,“扑通”一声扑倒于台阶下,被人抬出宫,参与宴饮之人亦不欢而散。
陈后主酒醒后,怀疑此事,对江总说:“朕悔召毛喜赴宴,知其无病,但欲劝阻朕设宴欢乐,非议朕之所为,故意使奸诈罢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陛下以后设宴,不传召毛喜便是!”江总劝慰道。
陈叔宝又与司马申谋划:“毛喜负气,负气使性,令朕难堪,朕欲请他的仇家鄱阳兄弟报仇,可以吗?”
“毛喜终究不为陛下所用,臣愿听从圣旨。”司马申对答道。
“不可!若允许报仇,欲置先皇于何地也?”傅縡争辩道。
“当给他一个小郡,勿令其在朝廷参预政事。”陈后主不悦道。遂贬毛喜为永嘉内史。
此后,陈后主大行,淫侈之风。宾礼诸公,唯寄情于文酒。他亲昵小人,委以中枢要职。制定谋略,再无骨鲠之臣,权要所在,莫非侵吞牟利之吏。
东南妩媚,雌了男儿。十里秦淮,流经建康城内。秦淮河素为“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更兼十代繁华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
在建康城的皇宫深院之中,陈叔宝更是雅好诗文,尤其擅长宫体诗,内容多是宫廷生活及男女私情,题材以吟风弄月、艳情狎邪居多,风格轻浮绮艳、词藻靡丽。他沉湎于文学,整日不理朝政,忙着与文学侍臣游宴后庭。他的身份是皇帝,责任是治国兴邦,但他更愿意做一个诗人,吟诗而唱,不问世事。
江南著名文士江总,字总持,出身世家大族,西晋散骑常侍江统十世孙。五世祖江湛,南朝宋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忠简公。祖父江蒨,南朝梁光禄大夫,有名于当代。父亲江紑(fóu),本州迎主簿。
江总七岁丧父,寄依外祖父家。年幼聪敏,性情纯厚。其舅舅萧劢,名重当时,特所钟爱,曾对他说:“你节操品行与众不同,神采英拔,后之知名,当出吾右。”及长,勤奋笃学,有文采,家传赐书达数千卷,江总昼夜研读,手不释卷。
梁武帝萧衍撰写《正言》始毕,又写《述怀诗》,江总参与写此诗,梁武帝读完他的诗,深为嗟赏,江总得以蜚声江南。
南梁尚书仆射张缵,度支尚书王筠,都官尚书刘之遴,皆为高才硕学之人,因江总年少有名,张缵等人很是推重,争相与他结为忘年之交。
后来,江总出仕陈朝,累迁司徒右长史,掌东宫管记。又授太子中庶子、通直散骑常侍。不久,升迁左民尚书,转任太子詹事,成为太子陈叔宝身边的大红人。江总善作艳诗,好事者抄传讽玩,争相效尤。
为了能与陈叔宝彻夜畅饮,江总收养太子妃陈良娣为义女,此后出入东宫,毫无顾忌。太子亦时常微服前往江总府上。陈宣帝得知后大怒,将其免官,后来,再度起用他为官。
陈后主即位,江总任祠部尚书,又领左骁骑将军,参掌选事。转任散骑常侍、吏部尚书。升迁为尚书仆射,位同宰相之职。
江总性格平和宽宏,好学,能属文,于五言、七言尤善。诗意浮艳靡丽,故为后主所爱幸。陈后主之世,江总为一国权宰,却不持政务,无实干之才,只是每日与陈后主游宴后宫,共写无聊艳诗。
以江总为首,陈暄、孔范、王瑳等十余人,无尊卑之序,不守礼节,行事放荡,当时谓之“狎客”。
因此,陈朝国政日颓,纲纪不立,有犯言直谏者,辄以罪斥之,君臣昏乱,以至于亡国。
陈亡入隋后,江总曾写《自叙》,其中有言:“后主昔在东朝,留意文艺,我承蒙开导,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后主嗣位之日,……八法六典,无所不统。何况我之才能,不及古人一半,却居位食禄,不理政事,尸位素餐而已。晋太尉陆玩云‘以我为三公,知天下无人矣’!”江总的自叙,时人称之为实录。
陈后主的沈皇后,名唤沈婺华,乃名门之女。其父沈君理,官至侍中、尚书右仆射、望蔡贞宪侯。其母陈氏,乃陈武帝陈霸先之女、会稽穆公主。会稽穆公主早逝,沈婺华年龄尚幼,而悲痛欲绝,日见消瘦。丧期满后,每年至母亲祭日,常常独坐悲泣,哀恸之情,感染左右,远近之人皆敬佩诧异。
太建三年(571年),陈宣帝纳沈婺华为皇太子妃。沈婺华性情恬静寡欲,聪敏强记,涉猎经史,擅长写作。
次年,陈叔宝的庶长子陈胤出世,其母孙姬,乃太子侍妾,却在生陈胤时因难产而死。当时陈叔宝没有胤嗣,陈宣帝将皇长孙陈胤当成嫡孙,其日下诏称:“皇孙初诞,国祚方熙,思与群臣,共同斯庆,内外文武赐帛各有差,为父后者赐爵一级。”
沈婺一直没有子嗣,又怜悯陈胤自幼丧母,便将其收为己子抚养。
太建五年(573)九月,沈君理去世,时年四十九。沈婺华服丧,居于别殿,哀毁过度,超出礼仪。陈叔宝何等风流不羁,蔑视礼法,为此待沈婺华愈来愈薄。
陈后主初即位,因陈叔陵之乱,受伤卧于承香阁。养伤期间,陈叔宝摒去诸位嫔妃,独留张贵妃一人随侍左右。陈后主生母柳太后犹居住在柏梁殿,即皇后之正殿。而沈皇后素来不受宠,不得侍疾,别居于求贤殿。不久,陈后主下诏立沈婺华为皇后,立陈胤为皇太子。
陈叔宝女宠甚众,沈皇后倍遭冷落,往往半年不得幸遇。其中,张贵妃宠倾后宫,后宫之事全由她管理,沈皇后并不在意,未尝有过嫉妒怨恨之情,且居处俭约,衣服无锦绣装饰,左右近侍裁减一百多人,每天只是翻阅图史、诵念佛经而已。
一日,陈后主至沈皇后寝宫,还未坐一刻就要离开,沈皇后也不挽留,陈叔宝感到奇怪,便作诗戏赠沈皇后:“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也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沈婺华见诗又羞又恼,就写诗回赠陈叔宝道:“谁言不相忆,见罢倒成羞。情知不肯住,教遣若为留。”
陈朝自陈武帝开国以来,内廷陈设都很简朴,然而,陈叔宝嫌其居处简陋,不能作为藏娇之金屋。至德二年(584年),大兴土木,穷土木之奇,极人工之巧,于光照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阁高数十丈,广数十间,其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并以檀香木做成,又以金玉珠翠装饰,门口垂着珍珠帘,阁内设有宝床、宝帐,其服玩器物,瑰奇珍丽,近古所未有。每每微风徐来,香飘数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阁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杂以花药。
陈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其中有回廊相连,昼夜往来方便。又有王、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妤、江修容等七人,都以才色见幸,轮流召幸,得游其上。
那时,陈后主愈发骄纵,不虞外难,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后宫中美貌丽服、以姿色侍奉者多达千余人。他又搜遍后宫,找到十几个才色兼备、通翰墨、会诗歌的宫女,如袁大舍等人,取名为“女学士”。才有余而色不及者,命为“女校书”,供笔墨之职,与那些文人骚客们唱和诗歌。
每次游宴,妃嫔群集,张贵妃、孔贵嫔等诸妃嫔及女学士,与江总、孔范等狎客杂坐联吟,共赋新诗,互相赠答,大多是靡靡的曼词艳语,文思迟缓者则被罚酒。君臣酣饮,自夕达旦,并以此为常。所有军国政事,皆置之不理。最后,采其艳丽佳作,以为曲词,谱上新曲子,选出有容色的宫女千百人,令她们演练新声,按歌度曲。
江南多佳丽,三阁新落成,陈后主为此赋诗《玉树后庭花》,诗句脱俗,令人赞叹,成为陈朝末年名声最大、流传最广的乐曲,其辞曰: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①
陈后主视国政为儿戏,日日夜夜沉湎声色,他的江山,如同花期短暂的后庭花,行将凋零破碎。后来,这种靡靡亡国之音一直留传下来。到了晚唐时期,藩镇割据、宦官擅权、王朝没落,一蹶不振。
晚唐著名诗人杜牧游夜泊秦淮,听见秦淮歌女传唱《玉树后庭花》,绮艳轻荡,歌声哀伤。杜牧触景感怀,寓情于景,借题发挥,写下《泊秦淮》一诗: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注:①:“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两句在郭茂倩《乐府诗集》等著作中未有记录,疑为后人臆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