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万的身胚与人类不尽相同,看上去特别宽厚,让夜鹰在潜意识里总有一种非常不安全的感觉。好像他传授的不是什么济世救人的气功,而是类似“杀人拳”、“七伤拳”之类要人命的招数,在瞬息之间便会潜行过来,将夜鹰那幅小胳膊小腿的身板儿捏成碎骨头。
“入我门来,生死莫怨……”眼前的这一幕让夜鹰很有感触,随即便蹦出来一句在网络小说中亮相率相当高的台词。一些经典的武侠小说套路便和自己的经历颇为相似:主角被哪路恶人追杀,走投无路,退无可退,从悬崖顶端纵身跃下。本想着一了百了,却被一棵斜着长出来的歪脖子树给挂住。主角在这一刻获得了名为牛顿之护的超级力量,没有在重力势能的作用下被拦腰截断,仅仅只是昏迷了一阵子。醒来之后,他顺着山路一点点爬上去,无意之间竟然发现一个洞窟。在好奇心的趋势之下,他也不考虑一下洞窟里面有没有可供人呼吸的空气,径直就走进去。十五分钟的脚程后,山洞内外都豁然开朗,视野渐渐地开阔,竟然出现一座世外桃源!主角欣喜交加,奔走进去,受到了一众村民的热烈欢迎。这一番奇遇之后,也不见着刨了哪个老爷爷的坟墓,却白捡了村民们世代流传下来的一本神功。男主角大喜,日夜操练,终于功法大成,顺便和村子里某个眉清目秀的姑娘互相看对了眼,有了夫妻之实……
除了没和熊猫人结婚之外,貌似和夜鹰的经历差不了多少。
他挺立在一片飘扬着的桃花雨里,双目微闭,身体像弓一般张开,按着左万教他的那一套拳法缓缓地操练起来。好在夜鹰本身的悟性就非常高,用游戏里的术语来形容的话……这家伙的“英雄池”就比寻常人要深许多。以搏杀为目的的西方拳法,以悟道为目的的东方武术,甚至还有专门适用于机械生命的独特法门……总之,五湖四海的功夫,他都会一点。就算之前从未在实战中接触过什么气功,左万在旁边指导几句,他便能融会贯通,学的有模有样。
只是……这一套拳打下来,夜鹰自己难免心里有些犯嘀咕。
他可不是什么单纯的中二少年,而是一个有着足够实战经验的老江湖。左万教的这么一套拳法,若是用在表演性质的晚会上,给别人助助兴也就罢了。真的拉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比划,怕是要和大家调侃的军铁拳一样“打完一套拳身中六十二刀”。或许,这种养生为大的拳法,也就只适合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们在某个安静的上午从家里走出去,稍微活动活动手脚的时候登场吧。
若隐若现的气脉在夜鹰的四肢中流淌着,好似一股股看不见的暖流,将他原本不怎么充盈的体力渐渐填补上来。分明是在做着运动,夜鹰却不觉得有多少体力流失出去,恰好相反,体内的热流形成了一个精妙的循环,往复攒动,竟然还将气力源源不断地从筋脉之中渗透出来。
夜鹰并没有大喜过望,并由此萌生出什么在荒山野岭之中捡到宝贝的念头……实不相瞒,熔岩之心不管是在质还是量上,所能提供的帮助都比这门发功宛若涓涓细流的所谓气功强上几百倍。或许这门功夫对于凡人来说,已是一项足以被称为“奇遇”的至宝,但夜鹰却偏偏就是不领这个情。
“气……它的本质也是从自己的身体里汲取能量,并且产生一个足以自洽的循环而已。古来那些行走江湖的奇人剑客,他们所练就的‘内力’无非也就是气功的另外一种形式而已,戴上了神秘主义的光环和魅力,却依旧逃不开能量守恒的大道理。力和气都不会凭空出现,就算是降龙十八掌或者乾坤大挪移,也只是将气进行了不同形式的压缩罢了。”毫无情调的夜鹰一边修习着左万教给他的拳法,一边在心中暗暗盘算着,“目前为止,气功对我的身体改造实在有限……根本就拿不到台面上去战斗!若是将它提供的能量和熔岩之心做个横向比较,就像是用一堆燃烧着的柴火同核反应堆去比做功多少一样毫无悬念。”
“还真有你这么没意思的人啊喂……”香草终于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中国的武侠世界,其魅力就在于含糊不清哪!小李飞刀究竟有多块,九阴白骨爪的手指握力到底有多少牛顿,李元芳在不借助外力的帮助下究竟能跳几米……按理说,稍微懂点儿中国文化的人都不会去计较的吧!要是按你的说法,内功的涨落都能被某种函数波动解释的话,武侠还有什么魅力可言啊!”
……
终究也只是心里想想,这些话,夜鹰是断然不敢说出来的。
他现在的心思倒也不难猜:反正是好汉不提当年勇了,熔岩之心在这儿不能用,自己就是个普通人。那种挥挥手就能山崩海裂的力量早已是过去式,现在这副身躯,多一点儿气力都是好的。
二来……这一路走过来,夜鹰见过的稀奇古怪也不少了。他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魔的道理,羊口神帝怎么说都是五绝之一的创立者,要是传下来的功法真的那么没用,又岂容她在历史中占着神话的一席之地,作威作福三千多年?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似乎对这门功夫非常不满意。”左万在一旁看的好好的,却突然冷不丁开口怼了一句,把夜鹰给噎得够呛。自己心里想的东西让别人给说中了,总是会造成不得已的尴尬。他赶紧调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刻意做出肃穆而又不失庄重的神色,以示自己对左万授拳的感恩之意。
“年轻人,你说自己是从有妖气来的一个勤杂工……但我看你谈吐之间颇有神气,言行举止大胆而又不失礼数,站坐又带着一股劲。用古话来说吧,腹有吞吐宇宙之良谋,胸有包容苍生之志。”左万跟脸盆那么大的熊脸上闪过一丝凛然的神色,国宝般的洞察力在这一刻看穿夜鹰身上所带的“命气”,得出了某种非常恐怖的结论,“说你自己是勤杂工,未免就有些大材小用了。依我之愚见,像你这样的人,要不是救苦救难的大英雄,要不就是敢把全世界都拖进坟墓里为你陪葬的枭雄。”
“一眨眼就把曹丞相的话拿过来用了啊!”听了左万这番要把自己捧上天去的赞美,夜鹰眼睛瞪得跟铜铃铛那么大,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还真是各种意义上的准哪……现在的我,可不就是在谋划怎么把人类拖进种族危亡中吗?这么说来,我都够得上枭雄这种一看就是反面人物的称号了喽?!”
他终归还是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冲着左万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正面回应,划开脚步,继续在漫天花雨之中演练这套无名拳。
无名拳。正如它的名字那样,没什么值得称道的特点。它在不紧不慢之中开始,在不紧不慢之中结束,有如蜻蜓点水,于轻微之处点起一拳荡漾的涟漪,却终究无法给平静的湖面留下什么长久的影响。唯有一点点清风漫过的余韵,才让夜鹰稍稍有了一些清醒的感觉,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无用功。
他没有注意到,香草的眼光早已经穿过层层叠叠的桃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那双漆黑色的眼瞳里似是漫出一阵贯通天地的浩荡灵气,穿过这片桃源之中无所不在的“气”,穿过凡人无法跨越的厚重时光,最终定格在了五百年后的某一天。
五百年,是五行山下的那位神祗苦苦等待的时间。
天德圣桃树下,夜鹰倒背着双手,肃然而立。香草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觉得那时的夜鹰比现在还要高个几寸,身板硬朗,线条笔直,好像一尊站在风雨之中等待了百年的石雕。
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刀锋穿过密如大雨的桃花瓣,渐渐向夜鹰逼过来。
持刀之人的声音,虽然颇有气度,但落在香草耳中,却带着一股莫名的阴寒之色,“你不会明白我的……卡奥斯八世!你是混沌的后代,自打生下来就可以看穿过去和未来的一切事情!你们有着从一代到九代的漫长传承,薪火交接,生生不息,从智慧到力量,从使命到责任,这些都是有根可循的!你们从不放任自流,也不会放任自流,不管什么时候,你们都像是一群高高在上的天神,俯视着人间的喜怒哀乐。”
说到这儿,来人的情绪似是有些超出控制了,竟然横刀一甩,将整片天穹都切做两半!只见寒光一闪,天上原本好端端连成片的云彩也应声而断,像是被什么锋利无比的东西斩开了。
“……”夜鹰仍是不发一言,也不知道这种剧透性质极大的台词到底让他想起了什么。
突然,视野之中的夜鹰回过头来,竟然将视线投向了香草的位置。
“他看到我了……”隔着五百年的时光,香草终于对夜鹰说出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赞美,“干的不错嘛,有所长进。”
夜鹰勾起嘴角,冲香草笑了笑,视野之中的一幕便如同桃花般四散而去、不复存在。只剩下十九岁的夜鹰,依旧在一拳一脚地比划着这套老掉牙的无名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