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徽州城，几人在客栈里安置下来后，已经入夜了。墨乔一来这里便想起来曾经和方小楼一起的时光，尽管张九年一直陪在她身边，可是她看着徽州城的大街小巷，心里滋味难受极了。
终于，她还是下定决心今晚就去青石巷医馆里看看去。门是朝外锁着的，二人翻墙进去，月色照在这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墨乔心里更是悲凉。她曾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大富伯，吴礼叔，医术最为精湛的三伯，武功最好的铁叔子，还有那个把她当做女儿看待的大娘。墨乔想起那时候在这里不足一个月的安宁日子，不禁泪水模糊了眼眶。
张九年过去搂住了她的腰，二人往后院里走去。在月光的照耀下，所有的东西物什摆设都跟曾经一模一样，后院大娘的屋子还能打开，里面床上的棉被还在，所有的东西都在。
往前院去，正屋的门锁上了，只有那边的三间厢房开着门。墨乔脸上动了动，因为她发现方小楼住的那间厢房门是半掩着的。张九年也发现了，他松开了手，因为他知道墨乔现在应该最想进去看看。而他却永远不能进去。
墨乔果然进去了。她推开门，立刻就又湿了眼睛。她那边的那张床她记得很清楚，当时方小楼中毒未愈，他就是躺在那里养伤的。而墨乔那时候坐在这边的桌子旁，陪他说话解闷，偶尔会找些书看，给他讲书上的故事。医馆里的书大多数为医书，而墨乔并不十分感兴趣。从城南青石巷顺着那条横贯南北的大道走到城北，再拐过一条巷子，就有一条小街是卖旧书的，当时墨乔就花了五个大钱去那里买了三本书，一本唐传奇，一本资治通鉴选集和一本讲述老庄道学的书。
方小楼自小长在医馆，读过的书不多，墨乔读过的书就不少了，烂柯山白溆堂的藏书让她一辈子也读不完，而且那时候白溆堂每年都会有许多书入库。
她那天翻开了那本书的“庄子”部，看到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方小楼是知道的，可是他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让墨乔讲给他听。墨乔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讲的啊，就是泉水干涸了，两条鱼落在了地上。它们为了彼此能够活命，便用唾液给对方润湿了，使彼此能够活下去。可是呢，它们都认为与其彼此这样相濡以沫，倒不如自由自在地都在江河湖海里畅游，就是你我都忘了彼此也是好的。”
墨乔看到那三本书至今仍然放在桌子上，可是却再也没有勇气的翻开看看了。她又往前面走了几步，这时，她忽然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蜡烛燃烧的味道，急忙去看那边床头上的蜡烛，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蜡烛竟然刚刚点燃过，现在里面还有那些尚未凝固的烛油，难道刚才这里还有人？
墨乔立刻紧张了起来，她忙呼了一声：“九哥哥快进来。”张九年大为惊讶，急忙跑了进来。墨乔道：“这里……这里刚才有人来过。”张九年急忙点燃了烛火，查看周围的情况。可是屋里并没有什么人藏着。墨乔心里微松，一屁股坐了下来。张九年见势悄悄地退了出来。他知道这种事情自己千万不能勉强，只有让她自己想通了，知道了该怎么做。
墨乔一低头，忽然看到桌上那几本书上面还放着一张纸。她急忙拿了起来，只见那是一封信，没有装进信封。而里面有些墨迹还没有干。墨乔随便一看，下面的落款竟然是方小楼的名字，大为震惊，竟然刚才方小楼曾经来过，他还在这里写了一封信，可是他为什么要走了？
墨乔去看那信上内容，只见写道：
“墨乔，与伊离别已有两月。这两月来，日日思念，日日寻觅。幸得天公眷顾，得知你虽经历诸多艰险，可尚平安无事，好事多磨，深愿平安珍重。祁连山张公子刀法独步天下，曾听说在白溆堂灭敌之事，伊与之同行，我心甚安。医馆灭门之案我已查清，为任天穷，南宫行等人所为，南宫行尚且逃脱在外，必擒而诛之。另，刃奇书老前辈所传授之经义于人之武功修习大有裨益，望多加参悟，于伊必有长进。
“人生之事，讲求缘法，有聚有散，方为天道。望伊一切安好，余生平安喜乐，万事胜意。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方小楼留。”
墨乔是忍着泪看完的，当看到最后的两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几个字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桌上痛哭不已。似乎今日在饭馆里的哭声只是个开始，而她这时候才真正地不知所以，只觉得整个世界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人摇来撞去，不知天地为何物。她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了，只知道哭。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九年进来了。他把墨乔扶了起来，拿出了墨乔身上的帕子给她擦拭眼泪。墨乔这时才渐渐明了人事，拿过了张九年手里的帕子，怔怔地走了出去。张九年看到桌上的那张纸是信，便立刻扭过了头。他跟在墨乔后面出去，把门关好。
墨乔一出来，乍受风寒，打了个喷嚏。这时候张九年走到那里打开了门和她一同出去了。张九年看着墨乔的样子，心里痛的要死，可是这世界上就有很多事儿时这么奇妙，虽然他心里难受极了，可是他什么话也不能说，只能静待墨乔的状态，静待墨乔做出选择。
这时候已经到了二更时分，徽州城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吹过，使人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墨乔的脚步声踢踏地很响，这种事儿在她身上是很少很少出现的，就算这时候她武功尽失，与常人无异，可是走起路来也是脚步轻快，看上去很活泼，很乐观。而现在整条长街好像只能在呼啸的冷风中听到她的脚步声。
张九年走这种长街的时候注意力往往都十分集中，因为这时候实在是个杀人的大好时机。而今天他虽然几乎所有的思想都在墨乔身上，可是也很注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他想来很信任墨乔，知道她也是个很警惕，很善于发觉危险的人，可是最近以来，他知道墨乔并不是在所有的时候都是这种人，因为她实在不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女子。她在遇到难事儿大事儿时候会精神崩溃，会不知所措，她也会自暴自弃，会没了任何理智。她总是有几分骄傲，偶尔会摆架子，有时候会有些懒，她也会吃醋常常哭鼻子。她的性格真是个很普通的女子，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就像仙儿那样的极其温柔再或者林罂粟的那种调皮捣蛋，古灵精怪。
可是张九年真的爱极了墨乔，并不完全因为墨乔长得美或者她聪明。可能世界上有许多比墨乔长得还漂亮，比她更聪明，比她能干多了，并且不会给人惹麻烦的女人，可是张九年知道，自己一辈子永远不会真的爱上别的女人，墨乔就是独一无二的。
这时候墨乔还在这样颓丧着走路，张九年还是这样地看着她。这时候如果有人出来稍微露出一点儿想要伤害墨乔的意思，张九年都会毫不犹豫地拔刀杀了他。幸好这么久了，张九年并没有发现什么人的踪迹。
忽然，墨乔扭过了头。张九年往前走了几步，跟她面对面。墨乔开口道：“如果那时候你永远没有找到我，你会怎么样？”张九年并不惊讶，平静地说道：“我会一直找你，安徽找完了去福建，福建找完了去江浙再找一遍，找不到了就去湖南，去直隶，去陕甘，去四川。还找不到就再找一遍，然后去蒙古，去西域，去吐蕃，去安南。”
墨乔皱了皱眉头，道：“那时候咱们并没有一起杀死华公子，也没有在白溆堂杀了那些人，没有去过玲珑镇啊。”张九年道：“那我也得去找。”墨乔问道：“仙儿呢？你也带了她去吗？”张九年心里陡然一跳，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墨乔并没有给他留很长时间思考，而是接着道：“如果你找到了我，却发现……却发现我在徽州已经和方小楼生活在一起了，结婚了，甚至……甚至有了孩子，你会怎么样？”张九年摇摇头，道：“不知道。我……可能会离开中原吧。”墨乔皱眉道：“离开中原？到祁连山当紫蚕派掌门人吗？”张九年道：“不知道。这种事情没有发生，我不知道怎么办。”墨乔道：“你为什么不和仙儿结婚？和她一起过，不好吗？”张九年又不说话了，他也没想过这种事儿。当时他见到了方小楼和墨乔的亲密情景，确实离开了这里。他并没有着急去找仙儿，因为他虽然和仙儿约定七天后再来找她，可是仙儿是个好说话的，就是一个月再去她也绝对不会埋怨。
那时候他去了南边，结果又遇到了墨乔。如果没有碰到墨乔的话，他也是会回去找仙儿的，可是说起来跟她成亲，张九年却并未想过。
墨乔见张九年不说话，道：“你说他会不会过了些年，忘了我，然后去和别人成亲了？”张九年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这种事情很难说的，没有撞到谁身上，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墨乔点点头，道：“也是哦。可如果现在我走了，你会怎么样？”
张九年道：“你去哪？”墨乔道：“就是离开了你，并且很可能以后咱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可能我会去找他了，可能我去了白枫堂，一起杀了常崇义，然后我便躲在山里不出来了。”
张九年道：“如果你去找他了，而且你们结婚了，我便会娶了仙儿。如果你躲在山里不出来了，我便会带着仙儿找你，嗯……也可能不会带仙儿，可是天涯海角我会找到你的。”
墨乔似乎感到一些欣喜，问道：“那如果我死了呢？”
张九年道：“如果你死了，你若死了，我一人无牵无挂，本来也会死的。可是我要陪你死了，仙儿也会死的。嗯……不过既然这事儿是你我和她都愿意的，那都死了好了。”
墨乔看上去很轻松。她说道：“走吧，咱们回去吧。”张九年迈开步子，一手微微拉着墨乔。他不知道刚才墨乔问这些话得出了什么结论，可是既然现在墨乔还没说，他总是要拉住墨乔，不让她走。没有人会舍得这个让他自己爱到无法自拔的人的。
二人回到客栈，仙儿和林罂粟都很好，那条仙儿带的小狼也很好。虽然不过是几天时间，墨乔好像都觉得那条狼长得大了些，也结实了些。
墨乔和林罂粟共处一室。二人说了很久的话，墨乔出去到了仙儿的房间。仙儿并不知道二人去了哪里，她看着他们一同出去，又一块儿回来，心里虽然有些不好受，可是想到陪张公子的是墨乔，仙儿也没十分难过。这时她看到墨乔进来了，忙掌灯相迎。
仙儿道：“妹妹，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吗？”墨乔笑道：“我不睡这么早的，来看看你。”仙儿抿嘴笑着，给墨乔倒茶。墨乔捧了茶水在手心里，笑道：“姐姐我问你话，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仙儿微微一笑，道：“我都想说。”墨乔点点头，道：“你有没有想过和张九年永远在一起，就是和他成亲，生了许多孩子的那种。”仙儿不禁一愣，从没想到墨乔竟然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她也不是特别震惊，而是想了想，道：“没有想过。因为我一直觉得这是你们俩才会做的。”墨乔笑道：“那如果他是和你这样子，你欢喜吗？”仙儿脸一红，道：“你说什么？”墨乔笑问：“你没听清楚吗？”仙儿抚了抚额角的头发，道：“那样子我也说不上十分欢喜。因为张公子他心里都是你，你的心里也是他。我这样子自然不好。因此想来也不会很欢喜。”墨乔笑道：“你说错了，张九年心里有许多的部分都是给你的。他和你成亲了，虽然会舍不得我，可是他也是愿意的。”仙儿低下头，道：“妹妹你又瞎说了。”
墨乔抿嘴笑道：“我没瞎说。而且现在我要去找另外一个男人了。他比张九年还爱我，而且武功一点儿不比张九年低，各个方面都很好很好。如果我不去找他的话，他可能一辈子都在想我。而张九年若是没有了我之后，时间长了他可能只是会偶尔想想我，我也只是会偶尔想想他，可是我和他都有了真正最爱的人。他最爱的人是你，我最爱的人是那个人。这样，对你对那个人都好。”
仙儿很惊讶，墨乔一说完她就道：“妹妹你回去睡吧，别胡说了。”
墨乔看着仙儿有些生气的样子，觉得她真的好美好美，若是辜负了她的容貌，岂不是可惜？便又说道：“我没胡说。嗯，张九年这小子轻浮地很，你以后可要好好管住他，别让他沾花惹草……嗯……你一哭，他肯定受不了，肯定会乖乖听你的话。不过也别哭太多了，他会烦的。”
说着墨乔已经起身了，仙儿简直糊涂极了，不知道墨乔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看着墨乔出去，却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