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衣服,刘余逸沿着河岸往西走,河水清澈见底,蜿蜒曲折的怀青河分出大大小小的支流,独独有一道透过墙,流进了人家。
白青家。
扣动门环,白家的大门一左一右分别是一只异兽和一吕洪钟,每次刘余逸都只是微微一瞥便不敢再看了,威严如斯。
尤记得上次进门还是盛夏。流入院里的怀青水汇集成小溏,并蒂白莲竞相摇曳,好像从来也没见它凋谢。
“你来了。”开门的是白纪瑶,恬淡的脸上不着一丝粉黛,轻启房门的青葱纤细修长,素白纱衣的开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截藕臂。映着高悬的艳阳,晃得刘余逸没来由的想起年前在唐钧浩如烟海的书籍中看到的一句唐词。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刘余逸轻喃。
白纪瑶脸颊蕴热,开口说道:“外面热,三哥不要再在门口了,还是进来凉快些。”
刘余逸也知方才失态,跟在白纪瑶身后挪步。白家算是整个村子里最大的一户了,并蒂莲还在水塘里恣意晃动,怀青水从西墙流向东墙,沿着岸边铺成了一条理石小路,直通向一座连接南北房舍的小桥。
走在前面的白纪瑶头也不回,“三哥莫不是把我比作了垆边卖酒女子?”
“嘶。”刘余逸最头疼的就是这个比自己小了三个月的二妹了,眼珠转了转,“倒是我失言了,去掉垆边二字才好。”
“饶了你了。”白纪瑶也不纠缠,“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请娘亲。”
桥上摆着石桌石凳,上立一亭,又从亭中西边往外稍伸建了一方台,摆蒲团方桌,桌上放着一架弦琴,一尊香炉。荷花水塘中游曳着一尾白写鲤鱼,桌子上青烟缭绕,才刚燃了三分之一,被风吹过,香灰洒在了炉里。
白写鲤鱼露出头吞吐空气,刘余逸坐在亭中,面前就是那一方石台,还记得往日来这里总能看到二妹在拨弹,琅琅琴声悠扬,说起来已经好久没见了。
青烟又燎灭了三分之一,白纪瑶这才跟在一位中年妇人身后出来。听二哥说,白青一家是在钟家、曹家之后来到这个村子的第三户。家中只有母女二人,起初大伯母、二伯母就时常去说说话,后来唐家晏柔来了,便成了三人前去。
白青的脸上总是那么的淡然,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引起她的注意一般,款款来到亭中。刘余逸早已起身,躬身拘礼道:“白姑姑。”
“行了,坐吧。”面无表情的白青坐在刘余逸对面,白纪瑶从后面上来,端上来一方棋盘,随即坐到琴台前。溏中的白写鲤鱼吐出水箭,溅到白纪瑶衣服上,白纪瑶回头瞪了鲤鱼一眼,小鲤鱼打了个圈,黑白相见的鱼尾拍打着水花,沉入了水中。
刘余逸坐下,双手放于膝盖,也不好抬头去看,还是白青先开口问道:“你跟他们,都学到了什么?”
“嗯?”刘余逸微楞,随即掰着手低头答道:“跟师傅练功、跟大伯练剑、跟二伯打猎、与四叔打铁、和五叔读书。”
白青听罢,轻声道:“固本、用技、炼神、锻体、养气。倚泰前辈还真是算得好,那便由我来教你修心。”
白纪瑶恰时的弹起瑶琴,白青打开棋盒,“前辈可能已经教过你了。”说着落子边星。
一日复一日,唐小竹的个子在两年里拔了又拔,已经堪堪有白纪瑶高了。但是在已身长堪及六尺的刘余逸面前,还是矮了一个头。
“余逸,这是我闲暇时为你缝制的衣服鞋帽,出门在外,可不比在家,凡事都要小心为上。”清晨,唐晏柔让刘余逸换上新缝制的衣服,又让其坐下,亲自为其头束采衣,梳双丫髻。
姜虞国不必古代,布衣男子也可束冠,但只能着初服,择情相加。七日前,倚泰亲自为刘余逸行冠礼,并要其今日下山,圆五年期。
清晨一如往常还是在唐家吃,唐小竹已经有了美人坯子,但还是像以前一样大大咧咧的。唐晏柔将缝制的衣服都放在包袱里,交给刘余逸。刘余逸摘下后腰的长匣,恭恭敬敬的对唐家夫妇长拘一礼。唐钧微笑看着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唐晏柔已经忍不住背过了身,刘余逸摸着唐小竹的头,笑道:“可要照顾好弟弟。”
唐钧夫妻二人新添了一子,已有八个月大,正在房中酣睡。
钟洲一起身为倚泰添酒,桂花树长盛不衰,似乎总是在花期。树下,钟洲一端起酒盏,道:“您已经与他说过了?”
倚泰舒了舒身子,换了个惬意的姿势,“说了,都说了啊,十八岁了,也该知道一切了。”
“我有一好友在孤竹派,已经传信过去。”钟洲一饮半盏,朝刘余逸离去方向看去。
……
泸沽历六十一年。
江都府难得的下了雪。
江都府地处神扬道北部,与冀中道相连,由琉璃境发源而来的沧江途经繁境阳青、神扬两道,流入瀚海境。比起往年来更加冷冽的寒冬没能阻止得了这条横贯三境的巨龙,却将怀青江结成了个通透的冰河。
临近年终,曹驳年挨家挨户的送出自己新写就的对联桃符,虽然从小练字读书,但写出来的字总是差强人意。看着曹驳年送来的纸张上那大大的福字,钟洲一挑挑剑眉,还是笑着收下了,嘴里还问道:“不如闲暇时与我来练剑?”
已是及冠之年的曹公子卷起还未送完的字,紧了紧新来的唐家小妇送予的棉衣,又将双手卷着的对联桃符一并插入袖管,这才眺了钟洲一一眼,“钟大伯直说我字不入您眼就好了,驳年也不敢生您的怨您说不是?”
钟洲一哈哈大笑,抬手弹去曹驳年肩头的雪,“你手里这幅,怕是你的得意之作咯。”
曹驳年抖了抖雪,学着钟洲一挑眉,“那是自然。”
“去吧,今儿怕是有客人来。”钟洲一摆摆手,曹驳年也顺势拱手告别,直往银桂树下的茅屋而去。
桂子树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终年四季绒花开放,掺染进雪里,转眼便没了踪迹。唐大叔说过,落红本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不知道是不是有这层意思,哎呀,前人怎么尽是这些拗口的调调。
青石板被雪覆盖,稍不注意怕是能顺着滑到山脚,曹驳年亦步亦趋,生怕不小心脏了唐家小婶子的新衣。树下小屋外,倚泰正坐在烘雪煮酒,见曹驳年来了,也不意外,指指身后的门口,“给我贴上吧。”
曹驳年从袖中掏出墨宝,嬉笑着问道:“老前辈也不看看嘛?”
“哼,鬼画符的东西。”
曹驳年美滋滋的去房中煮好浆子,端正的贴在门框门楣上。曹驳年这才过来坐在倚泰对面。
早已煮好一壶新酒,倚泰递过去一个杯子,曹驳年起身为两人斟满,“早听你那大咧的老爹说你能喝,但可不能醉了。”
曹驳年嘬了一口酒,双手握在温热的杯子上,问道:“为什么?”
“喝完这杯,去村口接客人。”倚泰仰头啄了半杯,轻声说道。
“那我还是慢些喝。”曹驳年耍赖道。
“嗯?”
“这就去,这就去。老前辈您怎么还开不得玩笑呢?驳年说笑呢。”迅速清完杯中酒,曹驳年起身拱手,往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