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益觉得有些头疼,自从他占了河西,便连年出战不休,河西的财政年年都花得一干二净,甚至还要向大商人世家们借款,才能勉强度过。
以往他数次出征还没有这么困难,但是去年与归义军的大战,将河西的精力消耗殆尽了。虽然他命曹用行和韩逊等人驱赶着阴山达靼那里获得的牛羊自漠南草原一路西去,算是解决了大部分的粮草问题,但依旧是支出甚大。
李弘益曾经命河西节度使府衙的官员们做过一个历年的统计数据,他在河西大修道路,粮草物资运输的消耗,也不过是减少了很少的一部分。
以他现在屯兵鹑觚县为例,镇西军一万余人,朔方军一万余人,再加上退守至安定城的彰义军万余人,加起来战兵就有三万多。
三万人的粮草就是一个大问题,每日的消耗甚巨,幸好来的不是飞虎、祁连两支以骑兵为主的军队,否则每天的粮食、草料、肉食等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从姑臧调配各项军用物资前来鹑觚,相距千里,运送一石粮食就要在半路消耗近二十石,而且这还是因为李弘益这些年咬着牙先将道路修缮完毕,又大力发展马车的缘故,也不过将粮食损耗减少了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
三万士兵都是战兵,需要的辅助兵就在一万五千左右,包括武器军备的修缮、衣服被甲的清洗缝补,前后发民夫近六万人次,负担实在太大了。
而且要指挥三支军队协同作战,李弘益光带来的参谋司的参谋就有数百人,这些参谋平日里都是要深入军队基层,每一都都要派一人,熟悉本都士兵情况,这样才能将准确的士兵作战能力反馈。
去年征归义军,虽然打的大仗不多,但是一路上几千里赶路,可以说消耗快赶得上李弘益前次与李茂贞武功大战一场了。
所以李弘益击败了张存敬、朱友谦之后,便再也无力南下,而是龟缩在了泾州,实在是李珽和韦庄联名来信,后勤负担不起了。
当敬翔前来鹑觚县河西大营外求见时,李弘益考虑了一下,立刻就答应接见他了。他猜测朱温那里的压力也很大,估计是遣使来谈和了。
在会见敬翔之前,李弘益先将军情司收集的资料看了一遍。作为河西最神秘的部门之一,军情司的情报重点,着重放在了朱温、李克用以及王建身上,尤其是朱温,因为李弘益知道就是这个家伙最后篡唐成功。
敬翔出身名门,他的祖上是武则天时期的宰相、大唐著名的清官廉吏敬晖。与李振情况差不多,敬翔家族已经衰落,同样少年以文采闻名,可惜数次科举不中,在朱温还未露显迹时,就跟随了朱温。
他一开始是因为写得一手好公文,但朱温并未多加重视,只是安排他做了巡官,也就是负责朱温的文秘工作。然后敬翔给朱温提出了一个极好的建议:扩军计。
朱温当时势力还小,不敢轻举妄动,没有正当的扩军理由。敬翔就教他使诈,先让一部分士兵诈降邻近的藩镇,然后公开抗议邻镇的不轨行为,发兵征讨。这样,既能够趁机召兵,还能够扩充地盘,朝廷知道了也没法怪罪。朱温就是反复利用这种流氓技巧,成功地壮大了自己,并称霸中原。敬翔本人也因此成了朱温手下的第一谋臣。
李弘益看到这个计策时,忍不住鼓起掌来。他觉得自己与中原藩镇的最大不同,就是他起家靠得是征服光复那些已经被异族占据多年、朝廷无力收回的势力,所以相比较朱温而言,李弘益扩军,在朝廷的反响不大,毕竟河西、陇右的被吐蕃、回鹘、龙家、温末占据的州县,需要他用武力保证这些地盘不会再次失陷。
李弘益大致了解了敬翔是怎样的一个人,于是就在鹑觚县南的军营中接见了敬翔一行人等。
敬翔大约三四十岁,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名最典型的儒生。他极其有礼节地向李弘益施礼:“梁王属吏敬翔见过李郡王!”李弘益说:“敬刺史请起!”
朱温入长安,屠戮宦官势力,手下文武大都封官,敬翔也被任命为检校礼部尚书,遥领肃州刺史,所以李弘益这么称呼他。
敬翔将随行使者一一介绍了一番,李弘益便直截了当地说:“不知敬刺史所来何事?”敬翔于是说:“去岁阉宦擅行废立,梁王受天子诏入京师铲除大宦,又奉天子令,清除神策军余部,不知郡王为何阻拦?”
李弘益哈哈大笑了起来,以宦官为监军,这是朝廷为了监视各节度使的惯例,当初河西节度使初设,李晔准备向姑臧派出监军,被李弘益极其强硬地顶了回去,李晔也无可奈何,所以朱温借天子圣旨,要求各地诛杀太监,唯独河西没什么事。
他说:“子振先生高人也,何必用这种诓骗小儿的话来说我?朱…梁王是什么心思,你我都明白的很!依我的意思,还是请梁王领兵退往汴州,不要在长安给朝廷惹来麻烦了!”
敬翔微微一笑,看来眼前这位不到三十岁的郡王,可不像李克用那么好骗呢。于是说:“宦官无道误国,致天下板荡如斯,梁王虽然兵势强盛,却不愿与河西交恶。听闻郡王将皇九子掳走,还请郡王归还,使天家父子团聚。郡王自在河西,做国家之忠臣,岂不美哉?”
他顿了一顿:“若神器变异,郡王安保四镇,高官厚禄,亦是可能!”李弘益摇了摇头:“此是谋逆之言,吾不从也!我奉劝朱温一句,为人臣当有人臣之表率,一个人的野心太大,终归会害了自己的!”
他知道李琪带着李柷,已经经山南西道进入了梁州,正在徐彦若处,也知道天子李晔大概看明白了朱温的野心,所以提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平心而论,虽然李晔时不时就意图削弱自己的实力,对他这个西边最大的藩镇一向很是戒备,但李弘益却从不忌恨,这倒不是说李弘益拜倒在皇权之下,而是他觉得,自己和李晔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希望着大唐再次强盛!
只是李晔身为皇帝,更希望王朝的复盛自他而起,然而李弘益却觉得,大唐不是一家一姓的大唐,而是荣耀归于这个时代这个民族的大唐,这是连个人认知的最大不同,也导致了两个人根本不能携手并进。
敬翔暗自叹了口气,一个王朝的衰落,有很多种原因,对于熟读史书的他来说,此时的大唐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说白了,也该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他一向认为朱温就是明主,眼看李弘益还在坚持,心中感慨,于是说:“郡王,天下大势难道你看不出来么?数代天子昏庸,致使有黄巢之乱,天下割据,生民倒悬,百姓涂炭,这天,也该变一变了!”
韩逊一张脸憋得通红,他家世代为军将,可以说韩家有今日,是因为大唐的存在,敬翔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说朱温势必取代大唐,这让他很是不爽,忍不住开口说:“朱温包藏祸心,他欲学董卓,天下还会没有王允吗?”
李弘益也站了起来,很是严肃地说:“朱温名为唐臣,实乃唐贼也!使者请回,我河西四镇三十州军民百姓,绝不会坐视朝廷被欺凌的!朱温若是不走,我便尽起大军,前往长安!”
敬翔还欲说什么,便被帐前卫兵赶了进来推搡着轰出了营外。敬翔长叹一声,若不是天下乱世,他或许依旧是个忠心于国家的书生,但是如今他为朱温所倚重,是朱温提拔了他,士为知己者死,敬翔并不觉得自己实在谋反,他只是觉得自己顺应天意,迎合天下大势而已。
熊乐玄看到敬翔一行人被赶了出去,咳嗽了一声,低声说:“唐室衰微,若朱温有篡逆之心,以下官的意思,对咱们河西最是有利啊!郡王还请三思!”
李弘益瞪了他一眼:“我忠心为国,不能任由此事发生!”熊乐玄说:“河西上下,皆如同郡王一般,是要做国家的忠臣的!然则朝廷百官不堪重用,若借由朱温之手,清除去了,对咱们可是更加有好处啊!”
李弘益沉默了,熊乐玄的话让他有些心动。他这些年在河西大搞均田制,实际上已经触动了大批的世家们的利益,只是他占据的大多是原本朝廷就无法伸手进来的州县,再加上河西商业发达,他以此为诱,好歹将河西四镇的世家们稳住了。
即使是这样,听到消息的关内其余州县的世家们,对李弘益的做法颇有怨言,李弘益的种种措施,已经触及到了他们最为核心的利益,不反对才怪呢。
而熊乐玄的意思就简单了,任由朱温去搞,反正河西是必定不会听从朱温的。以朱温一贯以来对世家们的敌视态度,若是朱温清除了朝廷官员,也就将世家们在朝廷的代表给清除了,对于世家来说,无异是最严重的打击。
而且李柷已经从长安逃脱出来,哪怕朱温篡了帝位,杀害了李晔,不是还有个皇子在外么?到时候李弘益等河西文武拥戴李柷,照样可以和朱温打擂台。
韩逊等人也都听明白了熊乐玄的意思,各人的表情很是复杂,都望着李弘益,等待着他做最后的决断。
李弘益心思转变,最后还是坚定地说:“还是先将朱温赶出长安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