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的小区是父亲单位集资买的房子,房子不高,一共只有六层,因着很多人都避讳“4”,父亲却百无禁忌,还能做个顺水人情,把原本分到的六层和四层对换了。而且父亲说,顶楼才不好,万一有个漏雨什么的,还得请人上去修补,麻烦死了。
我的窗外就是一根排水管,从楼顶的天台直直通到地面。这管子就是普通的铁皮管,被一些钉子钉在墙上。我们搬进来也有快十年了,从来也没见人检修过,真不知道是否结实。但是看到小叔的一刻,我坚信那就是他唯一的通道。
我虽然知道小叔是军人出身,但是毕竟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复员也有些年头了,真没想到身上的功夫还在。但是俗话说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况且,淹死的多是会水的。前两年,对面那个单元五楼,也是一个小孩子被锁在家里,父母两人出门居然都忘记了带钥匙,只听着孩子哇哇大哭,着急之下,也动了爬管子的念头。还好没到二楼管子松脱了,人只是轻微的摔伤,这要是到了三楼以上,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小叔这些年和父亲一直频繁联系,但是和我毕竟差着辈份,一直以来也没什么话说。但是此刻看着他蹲在阳台上,硬挤出一脸的微笑,我也顾不得门外的争吵,赶紧光脚跳下椅子,冲到窗户边,打开锁,拉开窗户。
我本以为就在我拉开窗户的瞬间,小叔就会跳进来,没想到他只是腾出一只手,紧紧抓住窗棱,然后笑嘻嘻的问我:“让不让进?”
我借着他身边的缝隙向下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没吃东西的缘故,毕竟我是不晕高的,但是脚下一滑,摔坐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叔你快进来吧,别吓唬我了。”
小叔这才像一只灵活的猴子,嗖的一声跳了进来,落地的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动,就好象嘴里咀嚼鸡脆骨时耳边传来的破裂声。我看小叔此刻站起身,去我的电脑桌上拿起纸巾擦擦手,脸上一阵红,头上一层汗。然后对着门外轻喊:“小哥,我进来了,我俩说会儿话,你们该忙啥忙啥去吧。”
说也怪,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剧本,难道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吗?那这风险也太大了吧?我任由窗外的风吹进来,可惜风却带不走我。我忽然觉得,风,才是自由的存活,无形无相。
一张纸怎么够用,叔叔擦了擦手和头上的汗,又连着抽了几张,去擦脖子。“唉,不行了,这几年不锻炼,彻底不行了,一点底气都没有。”
我却好像回到了小叔进来之前的状态,呆呆的看着窗外,看窗外的树影摇曳,就如同此刻的我的心,左右摇曳,欲静风不止。
“杨正,咱俩聊会儿吧?你要是觉得实在聊不下去,我再出去也行,你要是让,我就从门里走,不让,我就继续翻窗户。”小叔的语气十分的诚恳,就像我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而不是来自居高临下的长辈。
而我,此刻也不知为何,心里的长堤似乎被白蚁蛀了一道裂缝,借着刚才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已经渐渐的有决堤的危险。“你说吧。”
“呵呵,那行,咱就简单聊聊,想说了说,不想说了你就不说。现在年轻人不是喜欢说个代沟嘛,你可能和你爸年纪差得多,沟有点深,咱俩还算接近,试着沟通一下。”小叔一边说,一边拽过顶着门的椅子,慢慢坐进来。他坐的笔直,就好象还在部队里时一样,让我心中肃然有一种敬意,搁下了一些防备。“我听你妈还有爷爷都说了,说是你没考好,心里不痛快,我们都理解。包括你爸,他也理解,就是他给我打电话,我这才紧急赶回来,想和你聊聊。”
“当然了,聊也不能白聊。万一将来你弟弟也和今天你一样,闹着不肯见我,不肯见你小婶,到时候你也得帮我去跟他沟通一下。”小叔一边说一边笑,但是总觉得他的笑容,也是训练过的,很标准的样子。
此刻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并不是一无是处的,或许我还是有用的。但死灰不会轻易复燃,我还是不冷不热的搭理了一字:哦。
似乎一个字的回答,在小叔眼中也是弥足珍贵的。他继续说:“我现在得到的消息,几乎全是听说,也不知道说的准确不准确,要是不准确的话,你及时更正。但是有一点,就是几乎所有人都公认了,就是你不想补习,是不是?”
我听到了那象征耻辱的两个字,默默的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简单跟我说说,为什么不想补习?是觉得补习一年,成绩还是这样?”虽然这话母亲也曾问过我,但是从母亲的嘴里,我听到的是耻笑;如今,从小叔的嘴里说出来,我只是听到了一个人的疑惑罢了。
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我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父亲的画面,他嘲笑大哥的成绩,嘲笑二哥的成绩。紧接着,黑暗中闪出一道白光,就是嘲笑我的画面。而且,那形象更加巨大,言语更加讥讽,而角落里的我,竟然比过街老鼠还可怜。父亲的身后,则是一群看不见脸的人,都带着白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对眼睛,炯炯的盯着我,不停的在父亲的身后指指点点。似乎每多一个人评头论足,父亲的面目就会越狰狞,那样子竟然没有什么世间的人物能够比拟。或许撒旦也不及那种恐怖,卡西莫多也不及那种丑陋。
小叔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接着问:“那看来不是成绩的问题。毕竟嘛,这次是赶上生病,也确实有点意外。但是意外就是意外,不可能总碰上意外。那你是觉得什么?我听说你还想上班?你就这么喜欢步入社会?其实学校比社会要好啊!社会多乱呢!我这都步入社会多少年了,还时不时得让你爸指点一二。”
我自然知道小叔和父亲经常通电话,有时父亲当着我的面还会在电话里对小叔一通数落,那用词,除了不问候祖宗十八代,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谁叫他俩是一个祖宗呢,因此躲过一劫。但是此刻,我对社会没有任何认知。虽然曾经有过社会体验课,要求我们从家里带点东西去二手市场卖,结果我的作业被父亲的司机代办了。
我迷茫的看着窗外,而小叔从侧面看着我的眼,我也用余光看到了他的眼。那双眼就像是从火焰中洗礼过的,虽然不是火眼金睛,但也能化解一些凡俗的尘埃。“你是不是觉得补习是个丢人的事?那也不怪你,你爸这人好面子!别说你了,我犯点错还被他教训的想离家出走了。你有没有这种想法?”
我几乎是任由肢体去回应,脑子已经失去了和身体的联系,只觉得头,似乎点了一下。
“知道问题所在,咱就能对症下药了。”小叔兴奋起来,竟然也不再规矩的坐着了,突然就像是散架的舞狮,瘫倒在椅子里,“我觉得吧,杨正,你完全没有必要觉得丢面子。面子值几个钱?你告诉我。”
我心里那一江洪水,此刻正疯狂的撞击着堤坝,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呼唤着自由。“他老说我,觉得我给他丢人了。”
“没事!他也就是中学学历,他还不如你!”小叔就像是在恶狠狠的报复一样,说的得意至极,猖狂至极,“再说了,丢面子的事,谁没干过?我从小打架,打的你爷爷都不想要我了,差点把我送人!没听说过吧?还是你姑姑把我给抱回来的,你爷爷后来再也不骂我了。你看,咱熬过去,就没事了。”
小叔说的这个事我是听过的,祖母去世前曾经有一次和我聊起过,但是他俩的口径并不一致。因为祖母说的是,当时祖父被划成右派抓了起来,家里实在困难,就想把小叔送给远房的一位亲戚。但是知道这件事的父亲三人,坚决不肯,那位亲戚来的当天,姑姑抱着小叔,父亲和大伯守在门口,死活不让那位亲戚进门。祖母为此也后悔不已,任由眼泪不争气的流着,送走了来人。
但是我觉得小叔谈这件事,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可言。他们当时的苦难,虽然书本里没有,但是我从小听祖母讲故事,知道不少。我觉得,他们是被物质所围困,而我们这代人,尤其是我,则是精神不自由。可是,如今就算给了我自由,我的翅膀也已经退化,失去了飞翔的能力。甚至我认为,我根本熬不过去眼前的这一关。
“其实你是咱家最优秀的,我每次骂你弟弟,都说的是,和你三哥学!我可从来没说过和你大哥学,或者二哥学。要我说,你真的是从小太顺了,兄弟四个,除了你,这三个哪个不是三天一顿打,五天一顿揍。就你例外,天天被你爸捧在手里,没事就跟我们炫耀,现在他丢人了,他活该啊!”
听到小叔这样在背后说父亲,我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