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查得分数,我两天以来,把自己紧紧反锁在房门之后,生怕外面任何的风雨会轻易将我折断。不知道为何,过去拥有的一切美好回忆,似乎都幻化成了一场梦境,人生的辉煌不再、骄傲不再,剩下的,似乎只有古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悲凉。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许就是父亲责骂的那样,我就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我也曾反思,很认真的反思,就像是反复检验一道公式那样,我是不是一无是处?我的卧室里没有镜子,幸好没有镜子,我相信此刻我的脸,应该是蜡黄、憔悴、了无生机的,看了,只会让人生气。
我甚至不敢躺在床上睡觉,我搬了椅子顶在门后,把身体蜷成一团,像一条蛇盘卡在两条扶手之间。因为就在成绩公布的当天下午,父亲回到家,要求我出去,我不肯。我想象不到,父亲居然在外面翻箱倒柜,寻出了改锥、钳子,要把这道门拆了,逼我出去。
他在外面狠狠的抓着把手,“咣啷”一声,门在动,我的心在动,天地似乎也为之震动;“咣啷”一声,门似乎扭出了一道缝,我的心似乎开了一道口,被我紧紧压制着的不堪纷纷如同鬼魅解除了封印,铺天盖地的卧室里乱窜,每一只的嘴里,都在笑,笑得痛快,笑得很冷,笑得让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死死顶住门,宁可这道门被父亲冲开的一瞬间,把我压倒,最好压死,这样,一了百了,我也就解脱了。可惜,门外的冲撞,很快就停止了,因为母亲回来了。接着门外就是母亲和父亲激烈的争吵,我赶紧捂住耳朵,不想让任何一句软言细语麻醉我的疼痛的神经。我记得已经总是父亲唱红脸、母亲唱白脸,虽然现在两人换了角色,但是,又有什么区别呢?还不就是为了达到他们共同的目的的一出戏吗?
两天来,祖父每天都要打好多个电话,问问我的情况。每次母亲都是捂着手机走到我的房门外,“爷爷的电话也不接?”十秒的沉默后,她就明白了我的态度,然后门外就会响起一声“爸,他还睡的了,让他睡吧”。
我多么希望能睡着啊!可是我这两天来,每当稍微有些打盹的时候,总会被惊醒。我就回走到窗户边,检查是否锁紧,担心父亲从阳台飞跃过来,进来将我活活打死。确认没有一丝风能吹入,我才回到椅子里,死死顶住门,虽然目的不同、境界不同,但我觉得董存瑞的决心也就如此了。
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我觉得脑子里发懵发炸的时候,我总愿意想起祖母。就好象那是一池止痛的温泉,泡在其中,能够让我暂时忘却伤疤。我想象着,以前上学的时候,每次回到家里,祖母不管在看什么样的戏曲,总是把电视机遥控器交给我,然后她去做饭,而哥哥弟弟们是没有这个待遇的。由于这个习惯,每次小叔带着弟弟回来,弟弟由于抢不着遥控器,小婶总是气的带弟弟出门去玩,每次都是吃饱喝足了才回来。
我还想起,以前周末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总喜欢喝祖母亲手熬下的拌汤。但是父亲他们却不爱喝,因为他们从小喝了太多了,想起来都有点恶心。而且他们也说:拌汤,磕磕绊绊,名字就不吉利!难道是祖母这尊守护观音不在了,小妖小鬼就出动来给我使拌子了?我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此刻感受到自然法则的有趣与荒谬,当然更多的还是造化弄人。也许祖母真的是菩萨转世,也许我真的应该把祖母床头的观音带到身边?
我感觉到眼角又有泪滑落,惹得脖子一阵痒。可惜我的双手依旧紧紧抱着膝盖,如今竟是无法分开了。我把头埋进两个膝盖之间,蹭了蹭,闭上眼。突然,就在这漆黑之中,不知为何,没有一丝的光线,我竟然,看到一个人影,完全是我的样子,站在那里,周身似乎被一层橙色的薄雾覆盖着。
我看着他,他却不肯回头看我,就那么站着孤零零的站着。我想喊他一声,让他回头看看我,因为此刻我竟然看不到自己的四肢和躯干,就好象我的灵魂在看着我的肉体一样。我试着往前走,或者往前飘,想要和他靠得近一点。但是每当拥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却发现距离更远了,随着想法的越来越强烈,那个人影就变成了萤火虫一样的微光。我大喊着:来啊!来啊!来啊!
“杨正!咋了你!不要吓妈妈!”母亲狠狠的捶打着门板。
原来我竟然失去了控制,我恍惚的大喊大叫竟然在现实里换作嘶吼。我不知为何,第一次为我的失控有了道歉的想法。“没事。”
“儿子,出来吧,你都两天没吃饭了,人是铁,饭是钢。确实,你这次考的太差了,让你爸整个人都心凉了。但是又能怎样,上考场之前你还发高烧,说起来不能全怨你,但是也不能不怨你。你说,这事真的就是这么巧合?到底是不是你怯场?”
“没有!”我狠狠的用拳头,像一个拳击手直直的砸向坚硬的门板。如果此时母亲的脸贴在门上,相信会被我这一拳伤到。咚的一声,我似乎感觉到了骨头错位一般,接着右手的中指竟然不受指挥了。
“哟!真有本事啊!还捣门了?正好啊,你把门砸烂了,省得我费功夫进去,你出来,看我不打死你!”我听的出来,父亲还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
“你少说一句!非得把儿子逼死你才满意呢?”母亲把在我这里受到的伤害,全都发泄在了父亲身上。
“活该!死了活该!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了,死了活该!”
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清晰的接收到了,不知道为何,我觉得过去那个对我千依百顺的父亲,彻底死了。如今,眼前的这个,才是真实的他。我觉得,过去我享受到的一切,不过是源自我的成绩,就好象他们公司里的人,把业绩看得比生命重要是一样的。如今,我就好象在升职的紧要关头被对手踩在了脚下,我似乎已经失去了价值,我最好的选择,应该是主动辞职。可惜,门外的两人轮流看守,我竟连门都出不得。而且,就算两个人出去,谁知道会不会是一个新的陷阱?而且,就算我逃得出这个牢笼,那么,天下何处是落脚处?
过去曾经听到的很多话,很多在作文里不能说的话,此刻都鲜活的跳跃在眼前,化作一个个橡皮人,嘲笑着我,嘴里大喊着,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
我心如死灰,看着他们,竟然苦笑着:“骂吧!骂吧!痛快的骂吧!以后想骂也没机会了!”我似乎又喊出了声音,不知为何,我总是分不清现实和自己脑子里的声音,自己的脑子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嗓子。
“杨正!可不敢!你千万不敢做傻事!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妈也不活了!”我竟然听到母亲隔着一道门簌簌落泪的声音。
“还反了他!你让他试试!他敢!”父亲依旧是愤怒的雷神,恨不得窗外飞进一道闪电,把门板炸个粉碎。“就瞧他说那几句话,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你妈养活你小二十年,你这说不管就不管了?你的良心喂了狗了?都说养儿防老,养你还他妈不如养狗了是吧?”
我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反击的机会,也对着门外大吼起来:“养儿防老?那说到底,你们养活我还是为了你们自己,你们才是最自私的人,考虑我的感受没有?”
“你一个屁大的孩子要什么感受?啊?缺了你吃的了缺了你喝的了?这要是以前在地主家,两鞭子早就抽死你了!还他妈的嘴犟!我们自私,咱家什么东西将来不是你的?能给了外人?”我感觉父亲走到了门前,他的手似乎攥紧了把手,我在这一侧也仅仅的握着,绝对不能给他一丝的机会。
“你给呀!你给呀!给了反倒省心了!”我回想着这些年我的零花钱,几乎全部用在了买书,虽然其中一部分书,比如小说和漫画,父亲是坚决反对的,他认为我只应该买参考书和工具书。但是整体上来说,我的用度应该还不过分,心里不知怎的,又理直气壮起来,“我欠你的,我慢慢还就是了,还清了,就各走各路!”
“你听听!你听听!这他妈的说的也叫人话?你给我闪开!”
父亲似乎和母亲在门外扭打在了一起,我虽然有心向着母亲,但是此刻我绝对不会冲动打开房门。因为我知道,门的后面,有一只愤怒的狮子,而我则是他的杀子仇人。
“叮叮叮”我突然听到耳边一阵急促的声音,似乎是一只小鸟在啄窗户上的玻璃。我回头一看,不禁吓坏了,小叔正蹲在窗外的水泥台子上。我们住的可是楼房啊!他怎么做到的?我看到小叔一脸的笑容,一脸窘迫的向我招手求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笑容,毕竟这两天来,我什么也没看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