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杀杀杀——!”
刚指挥大杀手连番血战、守住敦煌的年轻将领,此刻忽地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我都知道了……绿姨、绿姨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叶洪潇震惊地看着这个战士,看着他从怀里拿出的那张信笺,上面有着斑斑皓迹: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我想去找你回来的…可你不在,回鹘又忽然来袭……我、我只好穿了你的盔甲去上阵,”
血刀王沙渊眼里是湿润的,完全不掩饰内心的激动和痛悔,胡乱解下自己身上的戎装,“还给你!我不是想夺城主的位置!我只是…只是怕敦煌落入回鹘手里……”
那一个瞬间,叶洪潇看着孩子般痛哭的二弟,忽然间百感交集。
真是个傻孩子啊……毕竟有着杀母之仇,可在看到那些信笺之后、就如此毅然决然地放下了多年的积怨?
就算不论私怨、此刻他开城将自己迎入,同时也是放弃了成为天赏杀将的权力!那个傻孩子……
“现在…你知道,我、我为什么要把他…教成这样了吧?”
陆皓的眼神溃散开来,因为身上的伤痛而面目抽搐,却慢慢笑了起来,断断续续。
“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和你、和你重新做回兄弟……我、我……”
然而话未说完,小达摩叶洪潇只觉肩臂间忽然一沉、陆皓浸满了血的身体猝然压了下来。
一个扁平的碧玉瓶子从失去知觉的人手里掉落,瓶子里已经空了——噬魂砂!陆皓服用的、居然是那瓶从丐帮顺手拿走的噬魂砂!
正是靠了这种迷幻药的药力来麻痹身体、缓解痛苦,重伤的人才撑到了现在。
“陆皓!陆皓!”
长河落日,狼烟滚滚。
三日后朔方、酒泉等地援杀手陆续到来,回鹘大杀手自行解去,只留下一地辎重尸体狼藉。然而趁着战乱,古楼兰国东来的拜火教教徒、却成功地在楼兰公主单晴萱的带领下绕外城而过,去往中原。
待得战局平定,已然追之不及。
收回外城后,天赏杀将一边写下奏章、将此事告知都护府,一边着手整理残局。
这一场混乱过去,惊惶的仆婢们才发现叶洪颖自缢于瑶华楼上,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既然城主对二小达摩有恩、她便不能为主母复仇。
而将敦煌出卖给回鹘,亦无颜再见断牙,故以死相谢。只求城主日后善视幼弟。
小达摩叶洪潇见信,久久不语,命人将叶洪颖安葬于老城主夫妇坟冢之旁。
少年时就和叶洪颖认识、他知道她原本也是聪颖善良的人。
然而权势和阴谋扭曲这个女子的灵魂——而这个女人一生的阴狭恶毒,说到底、只不过来自于对昔年恩人的忠义。
但最后,她毕竟不曾毁了那些玉管书信,而选择了把真像告诉了血刀王沙渊——只看在她这一举动上,他便原谅了所有。然而她竟还是寻了一死。
此战过后,敦煌城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秩序。
可都护府风雨飘摇、拜火教此番又穿城东去,只怕从此中原无论在朝堂上还是武林中,都不会安稳了吧?
时局严峻、只不过在敦煌修养了三日,贾粟长老便马不停蹄地秘密东归。
敦煌城外黄沙漫天,斜阳将两人的剪影拖得很长。
一骑侍卫由候爷的谋士长孙斯远带领着,在远处等待王侯话别完毕。
古道又西风,长安城人归去,风沙中驻足一叙别情的又有几人?
“别婆婆妈妈了,我回长安城后一定小心就是。”
黑衣的贾粟长老有些不耐,翻身上了乌电骓,忽地笑。
“以后别再乱吃那种药了,死小子!我离开天罗煞血场后半年内就戒掉了,你却越来越沉迷。这次刚一见你的时候、那种活死人的样子可吓了我一跳。”
送别的白衣神童微微一笑,只是道:“你这次一口气吃了一整瓶,回去也要再戒一次了。”
贾粟长老在马上看着同伴的脸,忽然间有些忧心——怎么又变成了那种消沉颓丧的气息?
仿佛绝世利剑出鞘一斩、便又立即回到了鞘中,此刻洪潇的表情是如此疲倦而淡漠,完全没有了几日前纵横沙场、令千杀手辟易的凌厉锋芒。
那样的苍白、阴郁而沉默,仿佛又成了莺巢里那个醉生梦死的奢靡城主。
尤自记得洪潇说出“生无可欢,不如就死”那句话时候的表情,他不禁悚然。
贾粟长老忽然间重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重重拍了拍小达摩的肩膀,抬起手来,指着南方苍黄的天际:“待得大局定后,就去苗疆找她吧!我知道你不愿做皇帝,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
黄沙簌簌吹到脸上,小达摩叶洪潇抬起头来极目看着南方,眼里却有一种宿命般的苦笑——十几年了,与她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
命运、似乎没有给过他们两人半分的机会。
情义自古难兼顾。
自从在祁连山顶上面对着种种取舍、向敦煌方向迈出那一步后,他就再度失去了单晴瑶——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冷漠的世上、内心存留着的唯一梦想。
却脆弱得触手即碎。
他不自禁地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将手按在胸口正中,蹙起了眉头。
时隔多年,那一处的伤痛依然刻骨铭心——仿佛那一缕被射碎在他血肉里的秀发,蜿蜒着在他血脉里蔓延生长开来,将他整个身心包围,令他日夜不忘。
然而,那一缕秀发的主人,如今又在这苍天下的何处?
贾粟长老看着他默然的表情,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保证:“放心,一定会找得到的!等我搞定了长安城那边的局面,便下令普天之下帮你一起找。”
小达摩叶洪潇只是一笑:“还没当上皇帝呢,就想着假公济私?”
“天子无私事。”
黑衣的贾粟长老蓦然大笑起来,眉间睥睨,忽地顿住了笑声,“即使你找不到她,你还有兄弟!——别说什么生无可欢的屁话!生无可欢?生无可欢为什么你那时候还在那儿拼命杀敌?你还不想死,是不是!”
小达摩叶洪潇微微一怔,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单晴瑶是他的梦想,长安城权势则是陆皓的霸图。
虽说到现在为止,连捕头还没混上。
也许人的一生里、追逐的是梦想和霸图——而在那之上,却依然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兄弟、和故土。
那是他生命里永难放下的重负。有时候、人们偏偏只是因为这样的重负而极力奔走。
白衣神童忽地振眉朗笑,回身离去:“好,回长安城自己小心,我等着你做皇帝!”
贾粟长老策马归去,扬起一路黄尘。
小达摩叶洪潇看着那一骑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去,便缓缓转过身去、安步当车,在如血的斜阳中负手独自归去。
敦煌城外的战场上,依然狼藉着满地尸体,苍鹰盘旋着叼食死人的血肉。
砂风呼啸,卷起几个小小的旋风,仿佛那些新死去的灵魂出了壳、在原地盘旋起舞。
远远的有几个影子孑孑穿行在沙场里,埋葬着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回鹘杀手。
风沙过耳,他仿佛听到远处有人在唱一首曲子:“人说天宇是个覆盆,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楼兰王是我慈父,领我同归彼岸乐土——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彼岸,是否真有乐土?
“至景帝十八年,秋,回鹘沃尔坦将步骑五万,袭敦煌。”
“克外城,其将崩矣。以职守长小达摩叶洪潇失所踪,次弟血刀王沙渊贯兄甲胄,跃呼杀敌,守将断牙随之。”
“人以小达摩归,群情振奋,终克狄夷。敦煌遂安。时人大贤之,天赏杀将之名播于西域。”
那一场血战,最后落在史册里的、只是这样寥寥几句话。
两个月后,长安城里传出了有刺客入宫行刺的谣言,疑为拜火教余孽作乱,朝野对拜火教围剿更为严厉。
来自总坛的楼兰公主接任了教主、带领中原拜火教余党转入地下暗自活动,消声匿迹。
龙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三,胤景帝薨,无子。
贾粟长老扶南安王世子梵继位,改元太兴,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年幼,故令亚父贾粟长老摄政。
太兴初年六月,西域初定。
天赏杀将小达摩上表请辞一切爵位,不等长安城恩准便挂冠而去,不知所终。
安西都护府朝廷下旨令血刀王沙渊,继任天赏杀将兼安西节度使,加封西宁王。
与北地王制衡了起来。
曾经是丝路上传奇的天赏杀将小达摩叶洪潇从此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长安城、有人说他去了南疆,甚至有人说他泛舟去了海外……丝路依旧繁华,各国商旅来往频繁,将这个大漠荒颜的故事带向四面八方,包括当年小达摩叶洪潇自制的那首曲子,也被传唱在风里——
“将杀手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
“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
“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燕赵少年游侠儿,横行须就金樽酒,
“金樽酒,弃尽愁!
“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
“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
“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
“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
“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而这一切的一切,本可以结束。
如果没有苗疆三绝书,也许,真的就都结束了。
帝都的月色是空朦的,照着三重禁城里的楼阁深宫。
明明空中没有一丝暮云雾气、那一轮玉盘却仿佛拢了一层薄纱般,朦胧绰约,似近实远。就如一个绝色的女子、终于羞涩地从深闺中走出,却非要隔了一层面纱对着人微笑——这样的美丽、带着远在天边的琢磨不透的神秘。
——就像此刻楼兰大公主的笑靥。
景和宫的高台上月华如洗,花气轻红,侍女和宦官小心翼翼地退开三丈、站在下首等待传唤。
婆娑的树影下摆着一张酒席,金杯玉盏、九菜十八碟,极尽奢华——毕竟是帝都,便是宫里的一次随兴小酌、也有不可不遵的规矩。
月桂的影子投在白皙如玉的脸上,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都遮掩了。当今武泰帝的姐姐、楼兰大公主执着银壶坐在侧首,将琼浆斟满了、奉给居中南面而坐的男子,嘴角含着笑:“今晚的月色真好啊,是不是?候爷?”
居中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穿着织了龙纹的玄色衣服,在树荫里看不到面目,就连一双眼睛似乎也没有任何光芒——楼兰大公主的那番话,他似乎听不到半句。递过来的酒杯放入他手中,然而他的手掌似乎没有丝毫力气、玉盏啪的一声跌在他衣襟上,滚落地上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