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欧战战事已陷入到胶着状态,法国国防部充分认识到:必须动用所有的资源来保卫法国。
因此,梁士诒的“以工代兵”计划很快就获得了法国的高度青睐,梁士诒在计划中说:“中国至少可以先期向法国提供三至四万名华工。”
提出计划的当月,法国军方就决定向中国求助并正式要求法国驻北京公使康悌迅速着手招募华工的一系列工作。为了避免日本和德国从中作梗,康悌完全同意梁士诒“暗渡陈仓”的想法——出洋华工在理论上受雇于法国私营公司,华工计划属于民间交流与政府无关。
法国国防部经过详细论证,决定采纳梁士诒的提议。两周后,法国军方任命退役中校陶履德率法国招工团赶赴中国。为了掩人耳目,“陶履德招工团”表面上以私人名义进行招募,陶履德本人则改称为农学技师。
为了配合陶履德,梁士诒、王克敏则以中国实业银行的名义注册成立了惠民公司,同样以商人名义实施华工招募事宜。
惠民公司与陶履德招工团几经谈判后于1916年5月14日签订合同。经过一系列的紧张工作,第一批华工于1916年8月24日抵达法国。
华工作为一支生力军开赴法国,让法国人看到了胜利的希望。法国政府盘算每个月都能增加一万名华工供其使用。依此计算,预计到1917年年底,将会有十万名华工奔赴法国。
法国的这一举措,大大刺激了英国。随着战事的进展,英国危在旦夕,昔日的高傲自大已经被悲观绝望所代替。
“索姆河战役”的当月英军伤亡和失踪的人数达18.7万人。第二个月,英军伤亡总数已高达22.3万人。
这次战役不仅给英国造成巨大的士兵伤亡,也使国内的劳动力极度匮乏。因为作为法国的盟国,英国除了要调遣军队开赴战场以外,还要抽调人员到法国从事战地勤务。与此同时,面对国内日趋高涨的反战情绪,英国政府最大的苦恼是拿不出人来打仗,英国对人力的需求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不影响后方的备战而给前线补充兵源是绝对不可能的。
法国的做法,让英国不得不把注意力转向可以提供大量华工的中国。国防大臣劳合·乔治非常希望能和法国一样使用华工,这样就可以使在法国战区工作的英国工人回到国内工作,从而减轻工农业劳动力不足的压力。
既然与中国有关,朱尔典理所当然地就成为了完成这项使命的“先锋官”。
朱尔典在北京的寓所甚为奢华。这是一幢二层的小洋楼,一层是宽敞洁净的客厅,二层起居室、书房、酒吧间、棋牌室等设置一应俱全。外面的私家花园直接与客厅相连,花园里栽着种类繁多的中国花卉,让人一眼望去顿生愉悦。
今天,朱尔典邀请了协约国各国驻中国公使和北京政商界的名流们,在自己的寓所中举办一场小型的自助酒会。
舞池中,衣着光鲜的男女们伴随着优美的乐曲翩翩起舞;几张餐桌上,热衷政治和商机的人士正一边品着红酒,一边大谈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朱尔典则以主人的姿态,穿梭于人群之中,时而微笑示意,时而频频举杯,忙得不亦乐乎。
梁士诒、王克敏也在被邀之列。甚至可以说,朱尔典之所以举办这个聚会,真正的主角其实就是他们二人。
今天的朱尔典一反常态,满面春风地来到梁士诒、王克敏身旁,热情洋溢地招呼:“二位,对这里还满意吗?”
精明的梁士诒自然知道朱尔典的目的,他笑望了一眼王克敏说:“朱尔典先生的寓所,很中国呀。”
王克敏也笑道:“要是在大门口再摆上两尊石狮子就更威风了。”
朱尔典笑着说:“是吗?过段时间,我一定试一试。”
一个侍者端着托盘走过来,朱尔典替梁士诒和王克敏从上面各拿了一杯酒,他自己也拿过一杯,彬彬有礼地说:“二位能够光临舍下,让我不胜荣幸……来,我们喝一杯。”
梁、王二人大大方方地举起杯子,三人互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口杯中酒。
“我们去那边坐一坐?”朱尔典笑容可掬地朝客厅尽头的一张餐桌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梁士诒也不谦让,率先走向那张餐桌。
三人坐定,朱尔典把酒杯放在桌上,略作思忖说:“梁先生、王先生,实不相瞒,今天请两位来,实在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两位帮忙。”
梁士诒、王克敏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听朱尔典这么一说,故意作出一副惊讶之态,相视一望后郑重地说:“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做得到,就别提什么帮不帮忙的。”
“是的,公使先生,您和燕公是老朋友,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王克敏也帮腔道。
“对于日本阻止贵国加入协约国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朱尔典欲言又止,“您应该知道,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
“《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梁士诒大度地摆摆手,“过去的事咱们不提了。”
朱尔典微微欠了欠身:“我听说,法国政府对贵国派驻到欧洲战场的华工非常满意?”
梁士诒讳莫如深地笑了笑:“华工出国是受雇于法国的私营公司,属于民间商业行为,我怎么能知道法国人的态度呢?”
“看来您还是没有真正把我当成朋友啊。”朱尔典友善地一笑,“陶履德是法国国防部任命的招工团负责人,其他团员都是法国军官和政府雇员,没有一个人来自民间机构。而与王先生签订招工合同的法国公司则具有军方背景。梁先生,这是不是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梁士诒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哈哈一笑:“公使先生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啊。”
王克敏默契地接过话茬说:“非常满意还谈不上,但华工身强力壮、易于管理,如果与法国工人的工作效率相比较的话,足可以一抵其二三吧。”
朱尔典见王克敏既然这么说,便是对此事已经默认,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王克敏接着说:“更何况,华工的工资仅是其国内工人的三分之一,这大大节省了他们本国的财政支出。对于法国来说,华工们出力多,支出少,这个账怎么算都是他们合适。”
朱尔典说:“王先生是从商业角度考虑,可我觉得,这些或许还不是最重要的。”
王克敏笑笑说:“那您认为华工给法国带来的最大利益是什么呢?”
朱尔典轻咳一声说:“显而易见,华工的到来,解决了法国由于战争而导致的人力资源极度匮乏的局面。”
“公使先生真是一语中的!”梁士诒称赞了一声,随后用庄重低沉的语调说,“这场战争要是再打下去,法国的男人恐怕就要在地球上消失了。中国人做事讲究一个‘义’字。面对此情此景,我们又怎能无动于衷不出手援助呢?”
朱尔典拍了拍手掌:“您这个‘义’字用得简直太精彩了。”
“噢?”梁士诒、王克敏诧异地望了望。
“我们的国家也同样是为了一个‘义’字去支援法国打赢这场战争。”朱尔典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您知道为了这个字,我们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吗?”
梁士诒和王克敏又对视了一眼,等待着朱尔典说下去。
朱尔典继续说:“我们有70万士兵失去了宝贵的生命,有100万人负伤,我们国家15—49岁男人的死亡率是6%,平均每天士兵的死亡人数接近2千人,而且这个数字每天还在不断地上升……梁先生,我的国家也在遭遇着前所未有的灾难,您觉得需要援助的难道就只有法国吗?”
梁士诒皱了皱眉:“我应该明白您的意思了。”
王克敏接过话头说:“公使先生是不是也想招募华工为贵国工作?”
见对方主动抛出今天本欲自己提出的核心问题,朱尔典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满足。虽然这并不见得就能解决实质性的需要,但至少让他的心里舒服了很多。
朱尔典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郑重地点点头:“劳合·乔治先生原则上已经同意:在法国战场的英国远征军使用华工。”
梁士诒听毕沉吟不语,王克敏则用手指轻叩着桌面,似乎也不着急表态。
朱尔典见此情形,只好殷切地望着梁士诒,把话说得更直白:“我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贵国的援助。”
梁士诒朝王克敏递了个眼色,王克敏会意,正了正身体说:“要是在平时,我感谢公使先生还来不及,可眼下……”
朱尔典见王克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大致猜出了对方的心思,于是说:“王先生,有什么条件就请提出来。”
王克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朱尔典,伸出两只手指:“我们的要求很简单,就两条。”
“请讲。”
王克敏说:“一、希望贵国延缓偿付‘庚子赔款’50年,而且不得增加利息。”
朱尔典闻言暗吃一惊,他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王克敏居然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所谓“庚子赔款”是指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之后,清政府与德、英、法、俄、美、日等十一国驻华公使,于第二年9月7日签订了《辛丑条约》。其中第六款规定:“赔偿各国关平银4.5亿两,年息4分(4%),分39年还清,本息合计约9.8亿两。”
各国的分配以俄国最多,计28.97%;德、法、英三国分别以20.02%、15.75%、11.25%,仅随其后。
“那么,第二呢?”朱尔典虽然心中惊诧,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
“贵国应立即允许我国增加对贵国的关税。”王克敏平静地说。
朱尔典露出一副为难之态,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梁士诒:“梁先生,您看……这是不是……”
他万万没想到,梁士诒竟淡淡一笑,把自己的酒杯向前推了推:“公使先生,我想还应该再加上一条。”
朱尔典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第一条对贵国而言是再简单不过。”
朱尔典收敛心神,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既然这样,我洗耳恭听。”
“这项提议也可以说是老生常谈了。”梁士诒放缓了语速,意欲使朱尔典听清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贵国愿意支持我国加入协约国——并愿支持我国出席战后的和平会议。”
朱尔典转了几下桌上的酒杯,迟疑了片刻说:“两位不是在开玩笑吧?”
王克敏反问朱尔典:“公使先生,我们怎么敢拿这么大的事说笑呢?”
朱尔典皱着眉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梁先生,我怎么觉得……您是在趁火打劫呀。”
梁士诒晃了晃面前的酒杯:“公使先生才是在开玩笑。我不过是遵循做生意的原则——公平合理,各得其所罢了。”
“两位的要求,不能再少了吗?”朱尔典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士诒。
“一个都不能少。”没等梁士诒言语,王克敏率先接过话头。
在政、商二界顺水顺风的王克敏自然深谙谈判要诀,自己抢在梁士诒前面不留余地一口回绝,恰恰是为了给梁士诒留下日后和英国方面商榷回旋的余地。
沉稳老练的朱尔典还是希望能得到梁士诒的亲口确认:“梁先生,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谁知梁士诒并不回答,而是岔开话题:“多谢您的盛情款待。我和王先生还有点事,改日再回请您。”说完,他站起身已经准备离开了。
王克敏也跟着站起身。
“我送两位。”朱尔典见此情形,只得起身相送。他明白,对方已经用行动回答了自己刚才的提问。
就在三个人即将走到大门的时候,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朱尔典听得很清楚,一个侍者正在用英文声大声说:“对不起先生,你不能进去!”
另一名侍者也出声禁止:“今天是私人聚会,没有请柬是不能进去的!”
朱尔典听到这,就已经大体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应该是侍者拦住了一位没有请柬而想参加宴会的人。
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响起,两名侍者再次阻拦。
“拦住他!不能让他进去!”一声惊呼伴随着侍者的轻叱声传来,双方似乎发生了肢体上的撕扯。
朱尔典加快了脚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不速之客竟然敢硬闯自己的宅邸。
推开门,只见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怒气的外国人正挣脱了侍者的阻拦,快步朝自己走来。
朱尔典的瞳孔渐渐收缩——这不速之客竟然是德国驻中国公使辛慈。
两名侍者见朱尔典突然出现在大门前,便加快脚步去追辛慈。
朱尔典若无其事地朝侍者摆摆手:“让他进来吧!”
两名侍者对视了一眼,朝朱尔典欠身:“好的,先生。”
朱尔典见两名侍者的衣服在经过与辛慈的推搡撕扯后已经颇为不整,就冷冷地说:“下次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客人,请你们都能保持一个绅士应有的风度。”
侍者尴尬地退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朱尔典先生是说我不够绅士吗?”辛慈正了一下自己西装的衣领,瞪着一双愤怒的“金鱼眼”望向朱尔典。
朱尔典淡淡一笑,朝他走近几步,不软不硬地反问道:“辛慈先生,我们两个国家正处在战争中,你不觉得在今天的场合出现,是很滑稽的一件事吗?“
辛慈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是来拜访你的吗?”
朱尔典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他知道辛慈是一个很出名的间谍,就讥讽道:“难道这里有你需要的情报?”
辛慈居然面不改色地抬手指向梁士诒:“我是来找梁先生的。”
梁士诒大感意外:“不知辛慈先生有何见教啊?”
辛慈大声说:“梁先生,我代表我国政府——正式向你提出抗议。”
梁士诒愕然:“抗议?”
朱尔典瞪大了眼睛,变成了一名旁观者。他觉得事情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原本以为,两国交战,辛慈是来找自己麻烦的,没想到他居然把矛头指向了梁士诒。
辛慈平复了一下怒气,可目光仍然像剑一样,始终不离梁士诒的眼睛:“请问梁先生,中国目前还是不是中立国?”
“当然是。”梁士诒哑然一笑。
辛慈不自觉地抬高了声调:“可是你们已经严重违背了中立条约。”
听辛慈这么一说,梁士诒已经明白了几分,却还是故意装出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说:“辛慈先生,你能说得再明白一点吗?”
辛慈横了一眼王克敏:“你们是不是已经向法国派驻了三万名华工?”
王克敏一怔:“你听谁说的?”
“华工在前线从事战地勤务,一名华工完全抵得上协约国的一名士兵。”辛慈看了一眼朱尔典,再次把目光移到梁士诒脸上,“请梁先生告诉我:贵国这种行为同直接参战有区别吗?”
当梁士诒听辛慈说出“华工”这个词的时候就完全确定了他来找自己的目的。
面对辛慈的质问,梁士诒郑重地说:“华工去欧洲完全是受雇于法国的私人公司,请你不要听信外界的传言。”
辛慈冷笑一声:“你们计划向法国提供十万名华工。分配方案如下:‘军械部2万,国防部5万,交通部3万。’——这也是传言吗?”
梁士诒心里微微一震,他虽然并不十分担心德国获悉“以工代兵”计划,因为既然选择了协约国阵营,中国向德国宣战就是迟早的事。但在计划实施初期,还是隐瞒得越深越好,以免带来没有必要的麻烦。
梁士诒刚想开口解释,谁知一个声音从自己背后响起:“辛慈先生,我可以负责的告诉你:华工到法国只限于商业目的。”
梁士诒转身一看,竟是法国驻华公使康悌。
辛慈望着康悌嘲讽道:“敬爱的康悌先生,这些糊弄三岁小孩子的表面文章是梁先生教你作的吧?”
康悌不动声色地朝辛慈走近几步:“既然来了,就请到里面喝一杯吧。”
辛慈傲然道:“我今天来的目的只是想让梁先生知道我国对待华工的态度。至于喝酒,还是等战争结束后,在为庆贺德意志帝国胜利的宴会上品尝那将别有一番风味。”
朱尔典闻言,面色凛然一变,他今晚原本出师不利,在梁士诒那碰了一鼻子灰已经颇为愤懑。辛慈目中无人地故意来捣乱,更让他觉得有损自己的颜面。既然对方这么狂妄,自己也没必要再保持绅士风度。
朱尔典冷笑一声:“辛慈先生既然不肯赏脸,那我们就失陪了。”他朝康悌做了一个手势说:“康悌先生,请。”
辛慈眼睁睁地望着朱尔典和康悌离开,转身对梁士诒说:“梁先生,我代表我国政府……”
谁知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梁士诒不软不硬地打断了:“公使先生,如果你还要继续抗议的话,就请到中华民国外交部。对不起,我失陪了。”
言毕,没等对方有所反应便跟王克敏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钻入在大门外等候他们的汽车里。
“见鬼!”辛慈骂了一句,朝梁士诒、王克敏离开的方向恶狠狠地说:“不要得意得太早,我绝不允任何威胁到德意志国家安全的行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