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迷。
总统府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与四周的漆黑形成了一种极为鲜明的对比。
梁士诒驻足在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的心里蓦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预感让他迟疑着接还是不接电话。
电话铃声愈发显得急促,梁士诒只得走到桌前缓缓拿起话筒:“喂,请问是哪位?”
“我是朱尔典。”话筒另一端传来朱尔典的声音。
平时一向趾高气扬的朱尔典今天显得格外低沉。
梁士诒先前那种预感此时愈发强烈,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笑着寒暄:“原来是公使先生,您好啊。”
“梁先生,很抱歉,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您……”朱尔典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梁士诒下意识地把话筒紧贴在耳朵上。
朱尔典努力放缓了语速:“英、法、俄三国关于中国参战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朱尔典的话犹如晴空中响了一声炸雷,梁士诒的笑容蓦地僵在了脸上了:“您说什么?”
“我们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日本不愿中国加入协约国,他们情愿这场战争拖延得越久越好,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中国长期陷于被他们宰割的状态。”朱尔典显得有些激动,“国会那些白痴们简直就是受日本操纵的木偶,您知道外交部给我的电报都说了些什么?”
梁士诒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但还得装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如果您不方便透露的话……”
朱尔典毫无顾忌地说:“他们说,如果协约国必须对日本有所让步的话,这种让步也只能适用于中国。还说,如果日本愿意在陆军或者海军方面支持协约国的话,他们将准备让日本来控制德国在中国的租界地。”
“怎么会这样?”梁士诒的两条眉毛几乎皱到了一起。
“他们当然是担心日本投入德国的怀抱。”朱尔典抬高了声调。
直觉告诉梁士诒这一定是日本在耍花招,他忙说:“日本向德国频频示好,这是多么明显的外交策略,他们就是想借此给协约国施加压力。只要贵国不为所动,我敢保证,日本一定会妥协。”
朱尔典长出了一口气:“或许您说得很对。但很可惜,我不是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斯首相。”
梁士诒见朱尔典抬出了英国首相,便知道这件事的结果已经成了定论,但他还是很快地理了理思路,试图努力说服对方:“请您听我说……”
“梁先生,今天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关于中国参战的话题,很遗憾,我想就到此为止吧,再见。”没等梁士诒把话说完,朱尔典就挂断了电话。
听着话筒里“嘟嘟”的盲音,梁士诒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他缓缓挂上电话,心力交瘁地靠在沙发上,抬头望向屋顶那盏欧式吊灯。
这盏灯是朱尔典在去年“双十节”时送给他的。它的设计亮点就是那九个充满航海风情的玻璃灯罩。灯光照在灯罩那些细致的纹理上,愈发显得柔和,而梁士诒此时却觉得极为刺眼。
他起身关上灯,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梁士诒再次缓缓靠在沙发上,闭起眼睛。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能就此认输。
桌上的电话再次响起,梁士诒坐直了身子,怔怔地望着电话:难道又是什么不好的消息?他迟疑着伸出手,可就在要接触到电话机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原来是不想听到坏消息的潜意识在作怪。
电话铃声也恰巧在这时戛然而止。
梁士诒意识到自己不该有这种心理。他看了一眼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不禁哑然失笑。
就在他想缩回手的时候,电话铃再次响了起来。
梁士诒迅速抓起话筒,恢复了往日的干练:“我是梁士诒。”
话筒里传出袁世凯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原来是大总统。”梁士诒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袁世凯轻笑了一声:“刚才你这边一直占线,等过了一会儿我再打就没人接了。”
梁士诒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觉得在没制定出新的对策前,还是不把刚才朱尔典的电话内容透露给袁世凯,于是掩饰道:“刚才和一位朋友多聊了几句,让大总统久等了。不知大总统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袁世凯放缓语速,“山东的土匪闹得厉害,段芝泉刚跟我诉完苦,说马龙林已经几次报告说:‘山东土匪蜂起,南北勾结,警告频闻,省西南一带十数县几无完土,虽有驻防各营,却不足以震慑。’田中玉虽然刚打了个胜仗,也说,‘要是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则军队一去,匪患亦必死灰复燃。’日本人更以帮我们剿匪为名,想进一步扩大在山东的势力。眼下,这土匪剿还是不剿,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梁士诒的脑子很乱,在没有一个相对妥善的办法时,他绝不会轻易给出什么具体的建议。
稍作思忖,梁士诒说:“大总统,土匪一定得剿,这没什么好商量的,但最关键的是选择一个什么样的时机。”
袁世凯“嗯”了一声。
梁士诒笑着说:“洋人有一个‘时间管理’的说法,我觉得很有道理。”
“时间管理?”袁世凯愣了一下。
梁士诒解释说:“他们把要做的事分成四类:一、紧急而且重要的;二、紧急而不重要的;三、重要却不紧急的;最后一类是不重要也不紧急的。最先做的是第一类‘紧急而且重要的’,排在第二位的就是那些‘紧急而不重要的’,因为这一类事虽然不重要却需要马上处理。那些虽然重要却不必急于处理的事就摆在第三位,至于既不紧急也不重要的事,就能放多久放多久吧。”
袁世想了想说:“剿匪这件事,我看就属于重要却不紧急的。”
“大总统英明。”
“那就先这样吧。你也早点回去,不要太过操劳了。”
“多谢大总统挂怀。”梁士诒握着话筒,直到听见里面传出盲音才缓缓挂上电话。
他又思考了一会儿,关于怎样才能让协约国同意中国参战的办法还是想不出个头绪。于是就放弃了思考起身开灯,刚刚活动了一下腰身,一种饥饿感油然而生。
梁士诒看了看手表,早已过了晚饭时间,不禁暗自叹了一句:“这个时候,要是能吃上几口香甜松软的芙蓉糕那将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
想到这,他蓦地涌起了一个念头。于是,他站起身拉开门对侍从说:“备车!去叶次长家。”
“叶次长”指的是民国交通部次长叶恭绰。
眼下叶恭绰正因“津浦铁路舞弊案”被停职,而闲赋家中。据悉,此案是粤、皖派系权力之争的产物。皖系代表人物是杨士琦、龚心湛,而粤系便是梁士诒和叶恭绰。
叶恭绰的家在灯草胡同。这条胡同是北京城众多胡同中并不起眼的一条小胡同。据传,明朝时这里接近灯市,因售卖灯芯而得名。
叶恭绰,字裕甫。其人儒雅睿智。于诗文、考古、书画、鉴赏无不精湛,对国际事务往往也有独到见解。因此,深得梁士诒器重,堪称梁的左膀右臂。
梁士诒赶到叶府的时候,叶恭绰正在书房读书。见梁士诒深夜造访,便忙把他迎进屋内,吩咐家人端上茶水和点心。
叶恭绰把点心盘端到梁士诒面前,笑着说,“燕孙兄,来‘正明斋’的芙蓉糕、状元饼。”
“知我者裕甫也。”梁士诒实在是饿了,也顾不上许多,只是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便拿起一块,边嚼边说,“这正明斋的芙蓉糕就是地道。”
叶恭绰意味深长地笑着说:“糕饼也和朋友一样——都是老的好。”
梁士诒也笑了笑,蓦地对叶恭绰放在桌上的一本旧书产生了兴趣,他吞下手里的点心,擦了擦手拿起书:“让我看看叶大才子读的是什么书——《忠烈侠义传》?”
叶恭绰说:“闲书而已,让燕孙兄见笑了。”
梁士诒随手翻了翻,略带惊讶地说:“哟!光绪五年聚珍堂的原刊刻本,如今这市面上不常见了吧?”
叶恭绰点点头:“眼下流行的大多是光绪九年文雅堂的复本,还有光绪十年,东昌宝兴堂的刻本。”
“沏上一壶洞庭的碧螺春,配上两碟正明斋的点心,再捧上一本闲书。”梁士诒喝了一口茶,轻叹道,“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品着茶点,什么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抛到九霄云外。裕甫,你说,能这样过日子,岂非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叶恭绰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指了一下梁士诒手里的书:“我虽然是多读了些闲书,却也算颇有心得,燕孙兄想不想听听?”
梁士诒听叶恭绰话里有话,便放下书说:“裕甫的读书心得,我岂止是想听,而是要洗耳恭听。”
“在《忠烈侠义传》里,包龙图不畏强权、刚正不阿,但命运坎坷,常被奸臣陷害,并遭罢官贬职,歹人刺杀,而太师庞吉贪赃枉法,诬陷忠良;国舅庞煜荼毒百姓,欺男霸女;苗秀父子更鱼肉乡里,重利盘剥;葛登云、马刚则肆虐逞凶,为害一方……就连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这等声名显赫的侠士也被坏人陷害追杀,甚至跌落万丈绝谷……一班奸佞之徒却耀武扬威,趾高气扬。”叶恭绰又扶了一下眼镜框,郑重地问,“燕孙兄,我想问你的是:如果做好人却运途坎坷,你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
梁士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笑着说:“裕甫,你想说什么就请直说。”
叶恭绰略作思忖:“好人难做,常会跌入万丈绝谷。可读到“未审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时就会发现——跌入万丈绝谷之时,恰恰就是因缘转变之际。”
梁士诒缓缓靠在沙发上,低头沉思。
“一个好人,若是不堕入万丈绝谷也考验不出他好在哪儿?进一步言之,好人跌下去也要好好反省自己——为什么会跌下去?到底是哪一步没有踏好才跌了下去?必须要承认是自己的德行与修为有欠缺才会跌下去。所以,看完这本书后我得到了答案。”叶恭绰说到这故意停了下来。
梁士诒饶有兴致地抬头问道:“什么答案。”
叶恭绰缓缓说:“这好人——是非做到底不可的。”
“为什么?”梁士诒的双眉向上扬了扬。
叶恭绰注视着梁士诒:“因为你根本不必担心被害,也不必担心跌入万丈绝谷。”
梁士诒哈哈一笑:“我到想听听这其中的道理。”
叶恭绰说:“没有人规定被推下万丈绝谷就非死不可,每一个万丈绝谷都是锤炼武功的好地方,而每块绊脚石都可以作为垫脚石,让我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梁士诒听到这里,豁然笑道:“你这是在说你自己还是说我呀?”
叶恭绰也笑着说:“不管是谁,跌入万丈绝谷之日,即是绝处逢生之时。”
梁士诒轻击了一下沙发扶手,自我解嘲地说:“裕甫,不瞒你说,眼下还真有一块石头把我绊住了。”
叶恭绰皱了皱眉:“能绊住燕孙兄的一定不是一般的石头。”
梁士诒整理了一下思绪,便把中国第二次参战请求也因日本阻挠而失败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叶恭绰略作思忖:“既然是这样,那燕孙兄打算怎么办?”
梁士诒喝了一口茶说:“咸丰年间,曾文正公有一幕僚名叫李元度,此人是一介书生,不善用兵。曾文正公令其领兵作战,结果屡战屡败。曾文正公大怒,拟奏议弹劾之。于奏章中有‘屡战屡败’之语。李元度有个好友李缓颊与他同在曾府为幕,见此奏章便把‘屡战屡败’改为‘屡败屡战’。于是,李元度遂得以免罪。字还是同样的字,只因顺序颠倒,其中的含义便有天壤之别。”
叶恭绰点头:“这么说,燕孙兄也是想屡败屡战,锲而不舍喽?”
梁士诒苦笑一声,把茶杯移到叶恭绰面前:“我虽想越挫越勇,可眼看着这块石头摆在这儿,就是没有力量把它移开。”
叶恭绰想了想,忽然话锋一转:“燕孙兄,我送一幅字给你如何?”
梁士诒深知:叶恭绰的书法修为颇深。于楷、行、草、隶、篆等书无一不通,书画界称其有褚遂良的俊逸、颜真卿的雄浑、赵之谦的润秀,实为当代的高手。
“裕甫的墨宝自是多多益善。”梁士诒眼睛一亮,他已隐隐意识到叶恭绰一定是想出了什么办法。
叶恭绰来到书案前铺上宣纸,研墨、蘸笔,略作思忖,便运笔如飞……须臾之间,四个气势雄浑的行书大字便呈献在梁士诒面前。
梁士诒一字一顿地念出声来:“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叶恭绰沉吟着说,“水若力量强盛之时,便如千军万马一般,轰然冲走阻碍;力量微弱之时,仍可涓涓不息,四时润物,亦必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梁士诒点点头:“我现在是既无力冲走挡住我的石头,也没有滴水穿石的闲工夫。”
叶恭绰讳莫如深地说:“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梁士诒追问道。
叶恭绰走到茶几旁,拿起梁士诒用过的茶杯放在书案上,作了一个旋转的手势:“从旁边绕过去。”
梁士诒只觉脑海里灵光一闪,似乎蓦然领悟到了什么。
叶恭绰继续说:“这样一来,石头虽然没有挪动,但对水而言,却已经形成不了丝毫的阻碍了。”
梁士诒沉思半晌,豁然笑了起来:“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裕甫,你真是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呐!”
叶恭绰谦逊地笑着:“当局者迷,我不过是离棋局远一些而已。”
纸上的墨迹已干,梁士诒重又审视起“上善若水”四个字,嘴里喃喃地念着:“集涓为流,汇川成海,假以时日,自然就会有轰然成势的一天……”